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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不自觉地攥紧了两手,若不是还有几根镶嵌着绿松石的金甲套,她怕已活活崴断了指甲。“姐姐这样放肆议论列位祖宗和先皇,委实是大不敬。”
王氏放下了眼皮斜瞟而来,喜心翻倒。凭身份和实力,她早已不能使喜荷在自己面前一跪就是一刻钟,可凭借放出每一则关于摄政王和他那婊子的消息,她都能使喜荷重新感受到深刻的屈辱和卑微。这不单是她出于个人好恶的施刑,为了家族的生存,她必须尽快拉拢这位举棋不定的同盟,而“拉拢”,无非就是大棒与金元。只听王氏重新改换了一种金币相击似的轻而脆的音调,将平时吝于出口的美言源源泼出:“嗐,我是想说,只有我们宏儿在妹妹的严格督教下操守端正、致道正学,将来必是一位不近女色、勤勉政事的好皇帝。”
王氏的策略很奏效,这句话立使喜荷的心情得到了舒缓。可不是,她还有自个的亲生儿子!喜荷侧过头朝齐宏张望,却并未见到心目中他君临天下的体面之态,反见其似在同自己身后的某位宫女轻佻地挤眉弄眼。不过齐宏同时察觉到了母后的瞩目,只一刹就已扳正头颈,面无二色。喜荷手中的那条双龙帕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但她隐忍不发,只将眼珠横移,同身畔的王氏一起,在满身金蛇狂舞的宝光中,木然盯向前方那一尊焚化祭品的巨大香炉。
火舌渐渐地平息下来,从盘旋着精美花纹的黄铜炉盖里开始有白烟冉冉地冒出。王氏和喜荷率先移步,齐宏紧随,上百艳装的宫人们在近千盏红灯的护送下向着晚宴大厅的游艺斋而去,仿佛是一条发光的长龙,蜿蜒在中天的皓月下。
月圆过了几轮再缺几轮,就由深秋来到了冬至。
慈宁宫的偏殿,菱花窗筛落了晴光,光芒在西太后喜荷耳下的一对琥珀重珠耳坠上流转,瑰丽而深邃。她面带慈爱的笑容,望向炕案另一边的儿子。
齐宏又长高了几寸,一身柿蒂龙袍蕴藉丰仪,正高谈阔论着:“天子父天母地,所以一年有两次大祀。冬至南郊祭天坛,夏至北郊祭地坛,便是“冬祭圜丘”和“夏祭方泽”。以往由于朕年幼,都是由皇叔代为祭祀,昨儿个皇叔说,朕大婚亲政在即,为了‘以严对越、而昭敬诚’,今年要朕亲祀。”
有什么闯入了喜荷的心间,却又转瞬远遁。她拿过案上的一盏红糖姜茶抿一口,口舌里微微的甜和辣。“这是你皇叔为你建树天子的威仪,很该这样的。只是依照仪节,祭祀需九城断屠,阖宫斋戒;致祭者更要素食禁酒,不张宴乐,独宿斋宫整三日。这三日的清心寡欲、无所事事,你可受得住?”
齐宏微有些支吾:“正是为了这个要跟母后说呢,儿臣想在斋期前去南苑行猎几天,恳请母后答允。”
第187章 喜江南(16)
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玉茗说太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幅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
12.
两天后,齐宏借“巡视”之名,在皇叔齐奢的陪同下,率御林军离开禁宫来到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南苑在元朝称为“飞放泊”,本就是游猎之地。驻跸为期两天,头一天有神机营的操练、军官的演武、侍卫的较射……叫难得出宫的齐宏乐不思蜀,第二日,更挎上了明黄色的弯弓亲自上阵。
齐奢随侍左右,与齐宏的御马错后半尺并鞍而行,一路闲谈:“《说苑》有载: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国以安。’——当中的道理皇上可明白?”
齐宏微微地拧过头来,青春洋溢的面庞在一袭轻裘猎装的映衬下,亦是风骨棱棱。“楚庄王的意思是,狩猎所为并非玩乐,而在择士。榛丛中能刺死虎豹的便知其勇武,能和犀牛一较高下的便知其力大,田猎之后分其所得便知其是否仁厚。不过朕今日行围却什么也不为,就专为开心!喏,是皇叔说今年要朕亲自大祀圜丘,斋期前可不得容朕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但陪着朕尽兴就是了,可别学那些个大学士师傅,什么都要拉扯上治国之道来啰嗦朕。”
但听此言,齐奢仰天大笑,“是臣不好,扫了皇上的兴,皇上勿怪。皇上只管亲御弓矢,臣来替皇上飞鹰放犬。”说毕,就举高了一只手。短垣所围的大猎场中,几路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登时鸦雀无闻,直直盯向寰宇中央那几根修长的指尖。指尖下落的同时,隆隆的鼓声与撼地的狗吠四面彻响,把蕃息苑中的野兽惊起,赶向御前。
打过了不少狍獐麋鹿,齐宏意犹不足,缠着叫齐奢“放大虫”。齐奢略有些犹豫,齐宏已声辩起来:“皇叔忘了?你去年就领着朕射杀过两头,怎么今年倒不放心了?”齐奢也一笑,即欣然允诺。
南苑向来圈养着十几头老虎,当即便命人开了围栏闸门,将一只猛虎赶到了山谷的死角下。齐宏抽箭上弦,一行扯弓,一行在嘴角扯起个微笑,“皇叔,朕要送你一张漂漂亮亮的虎皮褥子。”眼见御弓已满,虎却低嘶一声,调尾就朝山坳里蹿去。齐宏双腿一夹,纵马的同一刻高声下令:“谁也不许帮忙!”
余者无人敢抗命,皆在原地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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