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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仙笑着伸长了一手,“你过来,且让我细瞧瞧是哪个庵的泼姑子跑出来了?怪眼熟的。”
青田“噗嗤”笑了,被蝶仙拉到了身畔坐下。两人对视一番,泪水到底是滚出了眼眶。蝶仙朝前一倒,抱住了青田的后颈,“姐……”
青田一手搂了她,另一手把自己的两颊抹拭着,“你呀!”
如同双花并蒂,逆风里摇曳着。半晌后,蝶仙重抬面颊,把鼻翅抽两抽,“瞧你这样子,敢情是真被剃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还有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包着绷纱呀,是伤着了吗?别让人干着急了,快和我说来。”
青田一头笑着抹泪,便从去年被逐出如园起,到扬州削发为尼,再到暮云与照花拦路申冤,略略讲了个大概,“……后来我就在操江御史黄大人的别墅里借住了半年,今年一开年王爷就把我接回来了,大前天夜里才到。”她将被掳之事略过不提,只一笑为了,“哦,手是昨儿不当心烫着了,养两天就好。”
蝶仙拍了拍心口,“我的天老爷,姐姐你这回可吃足了苦头了。”
“我倒没吃什么苦头,只可惜照花受了我的连累,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好的年纪……”青田的心头一阵绞痛,又扑落落地掉下泪来。
蝶仙摸出了常年随身的一块滚珠手帕往鼻前揉一揉,“唉,姐姐别这么想,当初若不是你从妈的鞭子下抢她一命,她也早不在人世了,只当她报了姐姐的这份恩吧。对了,妈的事儿姐姐可听说了?”
青田也从襟边抽出了手绢,印去双泪,“怎么没听说?这半年多我同王爷书信往来,没少问这件事儿。王爷说余有年托妈妈买官的案子是去年年底判下来的,罚了妈一笔款子,人倒是放出来了,往南京另起炉灶去了,可是这样?”
“正是。”蝶仙百感交集地点点头,“临走前,我还和妈见了一面,人一下老了十岁都不止,说把那年买的三个小清倌又转手卖了抵债,只剩下个凤琴还跟在身边,一起往南京做生意去了。当时和我问起姐姐你,也只是一个劲儿叹气,倘若知道姐姐还有否极泰来的这一天,妈一定高兴死了。”
“那她们现在在南京如何?”
“不知道,那以后再没听过什么消息了。”蝶仙塞回了帕子,轻喷出一缕鼻息,“妈辛苦经营了一世,到底是付诸东流,可比起对霞的遭遇来,算是走运了。瞧姐姐的样子,也已知道了?”
青田默尔以息,长久后方点点头,“我已请了僧道替对霞超度,又在京中八大寺庙里都替她供奉了大海灯,盼她早脱轮回、直登极乐。”
第211章 集贤宾(19)
蝶仙有一瞬幽幽的落寞,却又转为爽朗的一笑,“死了也好,只当是解脱了,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再也不用给那对猪狗不如的父母还债了!去年姐姐被赶出如园的消息还是对霞告诉我的,我们凑了一笔钱托人多方打听,想知道姐姐究竟被送去了哪儿,还没等到个结果,对霞就先去了。直到上年十月,我才仿佛听说姐姐是在扬州出了家。我还想着这回私逃出去,哪儿也不去,就直奔扬州,没准儿能探知姐姐的下落,可刚到松江就被捉住了。”她提肩一笑,吁口气,“好在世事难料,姐姐含冤得雪,竟叫咱们在这里相会。”
青田的头上裹着一块黑里银透纱,耳下垂一对白玉小坠,眉眼不曾画,只唇上点一抹轻杏红,淡得似仕女图里的剪影,有几痕旧愁。“亏你还说,怎么这么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做什么又和那些唱戏的搅缠不休?”
“好好的日子?”蝶仙的口吻充满了讥嘲,“姐姐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自我被迁出了知府家的大门,那日子可就是‘白露后的庄稼——一天不如一天’。我进府的时候,二爷杜可松的正房奶奶就把我看做了眼中钉,不过怕人说她不贤良,才勉强忍下了,明着不敢将我如何,等着我一出来,这可好,头几天还是细米白饭、绫罗绸缎的,虽无聊些,也将就熬得下去,再过几天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每天厨房送上来的东西,鸡鸭鱼肉是再也找不着了,连些像样的热汤热茶都没有。我问起下人来,个个都有的说:‘姨奶奶,咱们原就不是花轿抬进府配给二爷的,眼瞧着又被老爷赶了出来,能有吃有住就不错了,那是二爷心好,若是二爷狠狠心真把您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的,您又能怎么着?杜家规矩大,是不许少爷们有外家的,咱们安生些也就罢了,天天吵着闹着再传进了府里,怕老爷一生气,您可存身不住了呢!’”
蝶仙夹着嗓子,极尽腔调地学过一回,又冷然一笑,“那些下人原就都是杜二奶奶派来的人,看着我不如意,争先恐后地糟践我,那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我告诉给杜可松听,他倒是护着我,把那些人好好责打了一顿。结果第二天他走了后,房里一整天冰锅冷灶,茶炉也封了,火盆也不烧了,偌大的宅子根本找不见一个人,弄得我又饥又寒,有苦无处诉。连着这么两回,我连状也不敢告了,只能由着那起子小人猖狂。杜二奶奶又不知在府里放出了什么风,老爷子把杜可松看管得越来越严,轻易再不能到我这儿来一趟。空房之苦还在其次,杜可松人不到,那些下人就更变本加厉,年纪大些的婆子隔过一道墙就敢明目张胆地管我叫‘脏货’、‘婊子’。我只怕再过几个月,等杜可松忘了我,那杜二奶奶一使手腕,我就像对霞那般被白白弄死,也没人能替我说句公道话。姐姐你说,这日子我可过得下去?”
青田憬然动容,但又怒意难减地一声:“那你也不能又和姓査的混去一起,你忘了那年他怎么设套害你的?”
蝶仙的唇角露出一丝颇有些落拓的笑,“姐你真当我在乎姓査的?跟你说吧,他在松江被处斩的时候,我连泪都没掉一滴。我不过把他看作匹种马,骑着舒坦,那就先骑着他带我离了眼前之地再说。那活死人墓似的鬼地方,我可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种马”二字,挑起了青田眼中的笑晕,“你还是这张利嘴,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真叫人够受。”
蝶仙自己也吃吃而笑,“我敢打赌,现今‘段娘娘’身边再也找不出这样说话的痛快人了吧。”
屋中半开着一扇窗屉子,有只飞雀落在其上叽喳着。青田朝那边望一望,回眸捉了蝶仙的手,“那你现下有什么打算?”
“去南京。”她一分迟滞也没有,一看就是早已深思熟虑过的,“我已经得罪了杜家,身上又背的有案子,北京是待不得了。我想着改个名儿,去南京投奔妈妈她们。”
“你不是不知道她们的落脚处吗?”
“嗐,秦淮河也就那么长,挨着一家家院子问过去,还能问不着?”
“这样说来,你是打定主意要重落风尘?”
第212章 集贤宾(20)
“姐,你还不了解我?我就从没想过真心从良。嫁人嘛,不过一时的权宜之计。在杜府上那几个月,当真是静也难、闹也难。静吧,就闷得人要发霉,又不能饮酒宴会,又不能游园听戏,出趟门简直是难于登天,成日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等男人,他不来,这一天就‘嗖’一声白白过去了。闹吧,那就一群的大老婆小老婆窝里斗。能在大宅门里立得住脚跟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有几个是已经给杜家生了孩子,姨娘之位坐得稳稳的,还有一个是杜二奶奶的陪嫁丫头,也是杜可松的通房,半婢半妾的,帮着二奶奶管家,也很有威势,另有几个像我这样膝下空空的,也是各有各的杀手锏。姐,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和我同住一院儿的另一房小妾姓林,相貌极平常,可得宠得很。后来杜可松自己在枕头边亲口告诉我的,说林氏服侍他的时候,冬日里为怕他起夜着凉,竟做了个人肉夜壶!啧啧,甭说咱们槐花胡同,就连三等窑子里怕都挑不出这样死不要脸巴结男人的!所以姐你说,我在这一堆人里头又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咱们这肚子是早就不中用了,又不能给人家添丁,又没有理家的才干,就连床上这点儿事儿竟也有那烂娘们儿比你更会抖骚。我也就仗着一份新鲜劲儿,等再有了新人,甭提我已经被赶出了府来,哪怕就见天在杜可松眼跟前晃荡,也定得三天空着两天守着的,我可捱不了这份活罪。”
蝶仙偏脸一笑,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是透骨的不羁与风情,“我呀,天生就没有那良家的根,热热闹闹地开门应酬有什么不好?‘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方不枉这半世青春。”
青田也笑,笑容里含着几分忧念,“你总这样游戏人间,等到青春过去,下半世呢?”
“管他呢!”蝶仙把手举起在耳边一划,凤仙指甲的红已半褪,偏有种残破临凋的美。“我只管先在南京把生意做起来,那儿地方富盛,阔客极多,等攒上几年私蓄,就自己也买上两个小倌人。过得好呢,就像以前妈妈一样,服用豪奢,外场阔绰,还能养几个俊俏小优伺候着。过得不好,顶多也就像以前那些破败的红倌人,穷到无可如何,拎着竹篮挨院子卖瓜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活得随心随性,唯我所求。”
青田凝眸相注,静叹一声:“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窗边的雀儿飞开了,蝶仙也朝那里投一眼,媚眼如丝,“姐,你遇上摄政王爷,年轻英俊、权才倾世,待你又是专情无比,这是书里才会有的事儿,千年上下也未必有女子碰得着,像我们这样的凡庸脂粉是不敢想的,所以你也甭想着我们会有你这份福气。将来,若听见我们大家还过得去,在心里替我们庆幸一场也就罢了,若听见我们有什么不好,譬如我今日这一遭,那就帮忙开口说句话,便不负咱们几个打小姐妹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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