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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跃出一个壕堑向另一个壕堑跑去时,她听到威严的一声大喝:“谁在那儿跑?你给我卧倒……”然后,她觉得有人猛力一下把她推倒。就在这时,她只觉得灼热的一闪,她被掩埋在土里,等爆炸声响过去,她扒开土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看她。紧接着又是一阵骇人的爆响,从此她失去了知觉。她在住院期间又发现了这双眼睛,不过头上缠着白布绷带,他在她的病房窗下神情专注地捧住一本书在读。她仔细观察他,又从旁人那里打听,她才知道,就是这个师政治委员,在生死关头一把把她推倒,然后,在第二发炮弹落下时,他们一道负了伤。
师政治委员梁曙光是一个性情沉默而又机智的人,像在野战部队里一样,在这大群伤员中依然是一个洞察秋毫的政治委员,他自己是伤员,却经常挨着个儿看望伤员,给他们一点安慰,给他们一点鼓励。伤员们都很喜欢他,他到哪儿,哪儿就发出一串笑声。有一天,严素看见他走到她隔壁病床,她突然燃起一种炽烈的希望,希望他到自己这儿来看一看呀!后来他真的走过来了。他好像完全清楚她的情况,他没问她的伤势,更没提他们一道负伤那回事。但,从此他们认识了。他的谈吐使她感到惊奇,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学者。从他那像小溪流水一样的娓娓言谈中,谈卢梭,谈狄德罗,谈林肯,谈拿破仑,谈贝多芬,谈肖邦,谈达·芬奇,谈米开朗基罗,谈歌德和拜仑。严素在医学院就是一个埋头图书馆的人,兴趣广泛,酷爱文学,自从作了军医以后,整天整晚行军、宿营、巡诊、抢救;她周围没有能谈她所热爱的文学、音乐、美术,这类优美动人的事情的人。而现在,从梁曙光这儿得到了这种她称之为“美感”的东西。她那给狂风暴雪磨炼得粗糙了的心田上又流进一股清凉芬芳的甘泉。她总是听得那样入神,有时微笑,有时沉思,但是渐渐地、渐渐地通过这些交谈,她寻找到一颗善良的心,诚挚的心……
月光从玻璃窗上慢慢向西斜下了。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她悄悄起床,把棉纸一样薄的小棉被和一个小包袱打成一个背包,用绿色布带井字形地绑得四方楞正,先在两肩头背上灰布挎包和水壶,然后把背包背到脊背上,再把一条长长的白布干粮袋搭在背包上,然后悄悄走出小车站,轻轻掩上了门。
小站房前有几棵泡桐树,密扎扎开满紫色花朵,散发着浓烈的甜香。
她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小站房毫无动静。
她迈着细碎脚步爬上一座小小山岗。
南方的清晨飘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朝阳像玫瑰花一样鲜明,想从这里那里穿透薄雾洒向人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浇出潮湿的泥上香味和浓烈的野草气息。穿过小河边的一片竹林时,她听到第一阵鸟雀的噪音。天空明亮了,大地明亮了,把严素细长而又坚韧的身影,衬映在一片红彤彤阳光之中。她轻松地、矫健地,一面唱着歌,一面向前行走。
二
梁曙光很难忍受华中前线这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对他来说简直是痛苦。那天晚上从兵团司令部回来,这种痛苦就像阴云一样一直笼罩在心头。
他一个人站在那被炸毁的桥头上。
他遥遥望着武汉那个方向,他的眼睛看不见武汉,他的心却听到武汉的呻吟。
如果说对于军事指挥员的梁曙光来说,武汉只是一个有待解放的目标;那么,对于在武汉诞生、在武汉长大的梁曙光来说,武汉是他最亲的亲人,何况他的老母亲现在在那里。
他不知道母亲是生?
他不知道母亲是死?
他只觉得母亲在等待、在呼喊。
当兵团司令伸出长长手臂在军用地图上一挥时,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样流出一条涔涔血水。
在他心里,地图上那些无数标志不是凝然不动的线条,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东西,他看见长江浪头急速地翻滚,他听见码头上褴褛人群的哭号。
现在,他把一支烟蒂狠狠摔掉,又点燃另外一支香烟。
在紧皱的浓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光一刻比一刻严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贫,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丰满的黑发,面容清秀,心灵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劳。她为了把梁曙光养大成人,不得不靠给人家当佣工度日。妈妈疼他,妈妈爱他,可是妈妈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衣服,两手常常洗红磨破,鲜血淋漓。有一回妈妈洗着洗着靠在墙上睡着了,小曙光爬下床,光着两只小脚丫,把一件破棉袄给娘盖上,娘一下惊醒,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妈妈天天抱着浆好补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计,总是慌手慌脚赶回来,唯恐儿子有什么闪失。在黑暗无边的茫茫人海里呀,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需要多少眼泪?需要多大毅力?妈妈身子骨单薄,可性子刚强。等曙光长大,受了委屈,从外边回来,妈妈总神着袖口给他抹干泪水,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记住!咱们人穷志可不能短呀!……”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宁可在背地哭个痛快,再回家。梁曙光就是这样在苦水中长大的,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却走上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三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时机,他唯恐那时机稍纵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时地放出一枪,投下一颗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锤。
整个司令部鸦雀无声,他身边所有的人员都轻手轻脚,保持肃静,而又时时向指挥员投去探讯的一瞥。
这两天,秦震足不出户,饭量锐减,很多时间是站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墙壁下,背负双手,凝目沉思。但,一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脚步声音,就会急速地、警觉地转过身来。与那天傍晚陈文洪眼中的龙钟老态完全判若两人,他那多血质的脸上泛着红光,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不过,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着,他在迫切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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