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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没商量一下,就对小护士说:"谷军.他的姓,解放军的军."说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于伤口需要愈合调养,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队医院里住了五十几天.这段时间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芙蓉镇和部队医院.好在这时他是粮站顾问,实际上一直靠边站,没有具体的工作负担.镇上的街坊们都晓得新富农婆胡玉音生了个胖崽娃,是劳改分子秦书田的种.其余,他们都不大感兴趣.就是有几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从部队医院回到老胡记客栈后,才偷偷地来看了看投生在苦难里的崽娃,留下点熟鸡子什么的.
谷燕山却被传到县粮食局和公安局去问过一次情况.但粮食局长和公安局长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属于自由主义第一种:同乡,同事,战友.他们都深知谷燕山是个老实而没大出息的人,虽然糊涂也断乎做不出什么大坏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个女人给他都白搭,就拿他开了一顿玩笑,没再追究.后来芙蓉镇和公社革委会还继续往县里送过材料,也没有引起重视.就连杨民高书记都嗤之以鼻:窝囊废,不值一提.但组织部门还是给了他个"停止组织生活"的处分.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后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
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
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五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于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于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仿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后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什么病."五爪辣"这女人也颇具复杂性.胡玉音"走运"卖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恋旧,经常舌头底下挂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劲十足.对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她大吵大闹,又哭又嚎,逼着男人去告发,去上缴.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这一来,男人就对"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着下来,她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胡玉音戴着黑鬼帽子扫大街,又觉得作孽.纵是坏女人,也不应当一生一世受这份报应……男人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从不跟她议论这些.但她晓得男人害的是什么心病.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亏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还像做贼一样溜进老胡记客栈去看望过一回,那崽娃好胖哟,红头花色,手脚巴子和莲藕一样,巴壮巴紧.该叫什么?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军军,有主,判刑劳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书田是父亲.后来小军军一年年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五爪辣"还把他叫进自己屋里来,给他片糖吃.真是贱人有贱命.娃儿眼睛溜圆,样子像他娘又像他爷老倌,很俊."五爪辣"对这娃儿有点子喜欢.因她后来又养过两胎,仍是"过路货".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时人家问男人有几个崽女,男人总是闷声闷气地举起指头,报田土产量一样:"三吨"."五爪辣"慢慢地看出来,男人也喜欢小军军.每回小军军一进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挂上了笑.头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着男人开心,"五爪辣"也高兴.男人再要郁郁闷闷、唉声叹气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来,她"五爪辣"拖着六个妹娃去讨吃,都不会有人给啊!
"军军,来,给你果子吃!"黎满庚有时给家里的干金们零食吃,也给小军军留一份."不,娘会骂的,娘不准我讨人家的东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军军口齿伶俐,没有伸出巴掌来,但眼睛却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纪,就开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娃儿可怜可疼:"军军,
你娘儿俩只一个人的口粮,你在家里吃得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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