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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总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时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讲到这里,娃儿眼眶红了.黎满庚和"五爪辣"听着,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体会得出,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个正吃长饭的娃儿,两人吃一人的口粮,每天还要受管制、扫大街,是在苦煎苦熬着过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当干部后,日子好过得多.黎满庚是个好劳力,除了出集体工工分挣得多,自留地更是种得流金走银,四时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赢,圩圩都有卖."五爪辣"和妹儿们经管猪栏、鸡埘出息也大,像办了个小储蓄所.夫妇两个算是共得患难,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纪大了,年轻时候那醋劲妒意也消减了,所以家事和睦了.
千金难买回头看."四人帮"倒台后,人,都在重新认识自己啊.经过这些年来的文唱武打,运动斗争,人人都有一本账.有过的补过,有罪的悔罪.问心无愧的,高枕无忧.作恶多端的,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黎满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军军在家里吃饭,和妹儿们玩耍."军军,你娘晓得你是在哪里吃饭吗?""晓得.""骂没骂?""没骂,就讲我像小叫花……"看来胡玉音是默许了.有一回,黎家请来裁缝,给六个妹儿做过年衣服,也顺带着给小军军做了一件.比着尺寸做好了,却没有给小军军穿上,而是用张纸包了,叫小军军拿回家去给娘看.不一会儿,军军就穿着那新崭崭的衣服回来了,回来给黎满庚夫妇看."你娘给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来谢谢叔叔和婶娘……"
开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冻季节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响得早,春雨下得急.这天下午,公社党委通知黎满庚和王秋赦去参加公社党委扩大会.会议是公社党委和镇委联合召开的.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严厉批评了吊脚楼主给胡玉音和秦书田落实政策时搞拖延战术,留尾巴,至今不归还新楼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并代表县委宣布,撤销王秋赦的芙蓉镇大队党支书、芙蓉镇革委会主任两个职务.芙蓉镇大队今后划归镇革委管辖,大队
党支部暂时由老支书黎满庚负责,日内进行一次选举.镇党委、革委的负责人,县委另行委任.县委的决定还没宣布完,王秋赦就丢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没有顾上拿,就光着脑壳跑到风雨里去了.人们拼命鼓掌,大声叫好.一时间,会场上的叫好声、巴掌声,盖过了会场外那风声雨声和动地的雷声.
党委扩大会开到天黑才散.来去十里路,黎满庚虽戴了个笋壳斗笠,一身还是淋得透湿.可是他身上暖,心里热.自己恢复支书职务,虽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镇上一害,这是镇上一大喜事啊.说不定还会有人给他打鞭炮,送邪神.
"听讲你又当官了?那顶烂乌纱帽,人家扔到岭上,你又捡来戴到脑门顶上?"回到家,"五爪辣"一边看着他换衣服,一边问.
"哪来的消息,这样子快?"
"你和王秋蛇去开会,满镇子上的人就讲开了,还来问我哪.我又哪里晓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归你种,柴禾归你打.要不,我们娘女七个不准你进屋.你也莫想像过去似的,在家里也是'脱产'干部!"
"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这几年我种自留地都种出了瘾……何况今后当这个芝麻绿豆官,也要参加生产了.上级已经批准我们山区搞包产到组,个别的还到户,哪个还会偷懒?"
"王秋蛇这条懒蛇,从雨里跑回来,满街大喊大叫,你不晓得?"
"喊什么?"
"他重三倒四叫什么'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还喊'千万不要忘记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来一次啊——','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这回老天报应了,这个挨千刀的疯了!"
"他不疯怎么办?春上就包产到组,哪个组肯收他,敢要他?给他几亩田,也只会长草……他吃活饭、当根子的年月过去了!"
两夫妇正说着,忽然听得窗外的狂阔风雨中,发出了一阵轰隆隆楼屋倒塌似的巨响!
"谁家的屋倒了?"黎满庚浑身一抖."五爪辣"脸块吓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铺面啊,谁家又遭灾了!
黎满庚卷了裤脚,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准备出门,只听街上有人尖着嗓音,报喜似地叫嚷:
"吊脚楼倒了!吊脚楼塌了——!"
六"郎心挂在妹心头"
胡玉音独自一人清早起来打扫青石板街,有多少个年头了?她默默地扫着,扫着,不抬头,不歇手.她有思维活动么?她在想着念着些什么?在想着往日里秦书田挥动竹枝扫帚时那舞台上摇桨一般的身影?在回忆他们那一年捉弄那一对掌权男女的开心的一幕?还是在寻找秦书田在青石板街上留下的足迹?这种足迹满街都是啊,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正是这些足迹把一块块青石块踩得光光溜溜啊.还分得出来吗?哪是书田哥的?哪是自己的?这些足迹是怎么也扫不去的哪,它们都镶在青石板上了,镶在胡玉音的心田上了,越扫越鲜明……对于亲人的思念,成了滋润她心灵的养分.奇怪的是,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尝尽了一个"阶级敌人"应分的精神和肉体的"粮食",含垢忍耻,像石缝里的一棵草一样生活着,竞再也没有起过"死"的念头.她也学得了书田哥应付这些场面时的那一手,喊她去接受批斗,她也像去队上出工那样平常.不等人家揪头发,她预先把脑壳垂下.不等人家从身后来踢腿肚子,她就会扑通一声先跪下.人家打她的右耳光,她也等着左边还有一下……她也被斗油了,斗滑了,是个老运动员了,该授予她"运动健将"的金牌.——连续十年十几年的极左大竞赛为什么不颁布竞赛成绩,不设置各种金牌、银牌、铜牌?这一来她却少吃了一些苦头.而且每次在批斗会上,她一动不动地朝乡亲们跪着,脸色寡白,表情麻木,不哭,像一尊石膏像.她的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时抬起头来望望大家,眼神里充满了凄楚、哀怨,表示她还活着.她这双眼睛是妄图赢得乡亲们的怜惜,瓦解人们的斗志?还是在做着无声的抗议:"街坊父老姐妹们,你们看,我就是那个摆小摊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我就这样向你们跪着,跪着,直到你们有海量,宽怀大度,饶恕了我,放开了我……"的确,每逢镇上开批斗大会有她在台上跪着,会场气氛往往不激烈,群众斗志不高昂,火药味不浓.有的人还会红了眼眶,低下头去不忍心看.
还有的人会找了各种借口,中途离开会场,尽管门口有民兵把守.
树上的鸟雀、沟里的花草都有命.胡玉音也有一条命.万事万物都是命.命是注定的.要不,芙蓉镇上比她坏、比她懒、比她刁、比她心肠歹毒的女人都没有倒霉,偏偏她胡玉音起早贪黑、抓死抓活卖了点米豆腐就倒了霉?那些年年在队里超支、年年向国家讨救济的人就是好货?政府看得起、当宝贝的就是这号货?当亲崽亲女的就是这号角色!过去的衙门嫌贫爱富,如今有人把它倒了过来,一味地斗富爱贫,也不看看为什么富,为什么贫,而把王秋赦一号人当根本,当命根.好咧,胡玉音这一世人就当了傻子上了当,下世投胎,也好吃懒做,直扫帚不支,横扫帚不竖,也伸手向政府要吃,向政府要穿,向王秋赦学,吊脚楼歪斜了,竖根木桩撑着,也总是当现贫农,好让上级的人看了顺眼顺心,当亲崽亲女,当根子好搞运动……
好死不如赖活,赖着脸皮也要活,人家把你当作鬼、当作黑色的女鬼也要活.胡玉音如今有了"心伴",那个还在坐牢的书田哥,书田哥还给她留下了命根——小军军.她才不死哪,再苦再贱,她都活得有意思,值得.小军军是在她的搂抱、抚摩下长大的,在她没完没了的亲吻里笑啊,闹啊,吃啊,睡啊,呀呀学语,蹒跚起步,长到了八岁啊.勾起指头算,政府判了小军爸爸十年刑,坐过九年了,他快回来了.书田哥在洞庭湖劳改农场,月月都有信,封封信尾上都写着"亲亲小军军".难道仅仅是"亲亲小军军"?玉音有一颗温柔的妻子的心,男人的意思她懂……玉音月月都给书田哥回信,封封都写上:"书田,军军亲亲你.你要保重身子,好好改造,政府早点放你回来.我和军军天天都在等你,望你.心都快等老了,眼睛都快望穿了.但是你放心,军军在一年年长大,我却还没有一年年变老.我的心还年轻,这年轻是留把你的,等着你的.你放心,放心,放心……"对了,玉音还记得唱《喜歌堂》,一百零八曲,曲曲都没忘,还会唱.也是留着唱给书田哥听的,留着等书田哥出了牢,回到家里一起唱.这个心思,这份情意,玉音啊,你的封封信里,有没有写上?你不要
怕,《喜歌堂》不是什么暗语代号,只反一点封建,看守人员会把信交给书田哥看……
胡玉音每天清早起来,默默地打扫着青石板街.她不光光是在扫街,她是在寻找、辨认着青石板上的脚印,她男人的脚印……"四人帮"倒台后的第二年,大队部、镇革委、派出所都有人吩咐过她:"胡玉音,你可以不扫街了."但她还是天天清早起来扫.她一来怕今后变,人家讲她翻案;二来也仿佛习惯了,仿佛执拗地在向街坊们表示:要扫,要扫,要扫到我男人回来,我书田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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