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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翘说:“童先生,你那本书写得极好。我读过了。既有丰富的史料,也很有见地。我们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确实都既说有法而又从不依法办事。封建时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杀人,杀人就合法。你的书里用了历朝历代许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当年,我们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败和那些混账的做法。可谁想到媳妇成了婆,有野心,想独裁,还是用的老黄历!”
童霜威叹口气摇摇头,说:“翘老感慨得对,我今天来,是为了冯村的事来烦请翘老鼎力相助的。听小儿说,翘老已经在出力营救了,不知情况如何?”。
燕翘生气地摇头:“难哪!冯村有时来我这里,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欢他。他对时局有时不免不满,依我观察,意见并不错。这次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号的熟人,打听到确是叶秋萍亲自下令捕的,还说问题严重,是个大案。要释放,我看颇费周折。我再努力,你也去努力。我们两方面一同来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参政员,可是老了。时下当局对这些老人嘴上说“尊重”实际是“丢弃”,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听燕翘说:“我想,最后一条路,是我来写信给最高当局,让他来干预。不过,我也明白,他对这种事是怂恿支持的,叶秋萍这种坏东西,那时候一定不承认抓了冯村。他们这种事干得多啦!当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嘛!”
童霜威黯然,觉得心上全是皱纹。家霆听了,打了一个寒噤。童霜威想:燕翘的话已经说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问:“翘老,你说,你这封信早一点写好呢还是晚一点写好?”
燕翘说:“写信容易放人难!我是想早写,可是,同小女姗姗一商量,怕的是一写这信中统反倒来个不承认,事情就僵了。万一他们暗中将冯村杀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暂时不写,先从各种路子上来营救,把那留到最后来办。”
童霜威说:“翘老的话确有见地,那就这样办吧。我马上去叶秋萍住处找他!过去我们在南京是邻居。”
燕翘点头赞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请随时来谈。”又看着家霆对童霜威说:“听小女讲起过你的公子,说他中文外文都好,尤其是文笔极有功底。今天见到,发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兴。以后,有空请常来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谢了燕翘,同他握手作别,由年轻的男仆送出大门,来到灯火闪烁、馆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变了,说:“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还是明天我找监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车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别让人家觉得太寒碜。现在人情势利,不坐汽车,到门房挡了驾反而不好。”
家霆心里对搭救冯村固然十分着急,不能不认为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身体并不好,又已上了年纪,让他走路、挤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自然不行。于是,点头说:“好!我们回去。”
父子俩情绪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这一夜,家霆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窦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会儿,又梦见冯村在监牢里被特务在狠狠拷打……有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口对准冯村……第二天,童霜威打电话从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处借到了一辆汽车,是一辆半新的福特牌汽车,比起童霜威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拥有的“雪佛兰’,蹩脚得多了。再蹩脚到底是汽车,坐着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场得多。只是,童霜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里时,心事阢陧,人也疲劳,见到家霆就说:“劳而无功!劳而无功!”
原来,先到两路口川东师范中统局找叶秋萍不在,又到国府路一七十八号住处找叶秋萍,也未能找到。递了名片,门房说他去成都了,问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答:“不知道!”看样子,门房倒不是说谎。叶秋萍这种人反正不会老是蹲在家里的。童霜威只能懊丧地去歇台子找冯玉祥。
汽车出重庆市区,绕过复兴关,再驰了七八里路,到了歇台子村。这是个小镇,正逢赶场,非常热闹。挑筐背篓的农民乱纷纷地挤来挤去,小镇那条街是用大石条铺垫的,本来狭窄,加上街面顶上又遮起了瓦篷,阴暗潮湿。在歇台子村西北的罗汉沟内,冯玉祥盖了一座简陋的小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童霜威到“抗倭楼”前,又失望了!冯玉祥也不在,又到下边县里发动献金去了。
《战争和人》
三(6)
怎么办?童霜威叫司机把车开到莲池沟司法院内找居正。这湖北佬,在公馆里未去办公。见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态度不错,也感谢了童霜威赠书。但当童霜威提到冯村的事后,马上退避三舍了,说:“啊,中统方面我倒没有知交呢!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的。……”看他这样,童霜威决定走了,居正客气地送到门口,只说:“有空常来坐坐,来谈谈。”
童霜威离开居公馆,叫司机把车开到监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虽未说,童霜威明白外边的传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后,未将国府主席给老于却由蒋自兼,而且堂堂监察院连打个苍蝇都有困难,老于当然心里生气。于右任对冯村的事表示同情,答应设法,但如何设法没有谈,只捋着大胡子说:“你那个冯秘书,我记得!是个好青年哩!”随后,又告诉童霜威:“你的《历代刑法论》写得很好。那天,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来,我拿着书对他说:‘你们放着这么个大学者不聘多可惜!法学院或文学院应当请他去讲学的嘛!’友山说,下学期一定聘请你去做教授,每周讲几节课。我看,啸天,他们聘你,你不要拒绝。”
童霜威倒被于胡子这点诚恳的关心感动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予右任留他吃午饭。于公馆照例吃饭总是一圆桌坐得满满的。老于自家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书,食客却很多,多数童霜威都不认识。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十几个盘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个副官把司机邀去吃饭。童霜威匆匆吃完后,敷衍几句就向于右任告别,驱车去中国通商银行找杜月笙。
在那里,见到了胡叙五。光头戴眼镜的胡叙五,态度总是十分谦和、热情。他告诉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么事,可以去汪山,或者由我转达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话见面反而不好讲,不如让胡叙五转述。把冯村的事说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设法营救。
胡叙五点头,说:“我一定尽快转达。只是军统的事好办一些,中统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周折。”说到这里,特意殷勤地说:“上次就是您那位冯秘书来托代打听令媳的事。后来军统方面倒是给了回音的。说是仔细查找过了,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童霜威谢了他的关心,心里懊丧,觉得自己过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冯村的事,将来中统给个回音也说“没有这个人的音讯”,那就棘手了!
最后,童霜威告别胡叙五,由原来的车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给了司机小费。这天从上午跑到下午,简直是竹篮打水,毫无所得,不禁怅怅。所以,见到家霆开口就说“劳而无功”。
家霆给爸爸倒茶,听爸爸讲了经过,也觉得情况不妙,心里忧戚。
童霜威喝着茶坐在那里,叹息着说:“现在,是特务世界,特务比人要大三级!想不到我竞无用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到处都受到牵掣,被牢牢套住了四肢,无法动弹。
见爸爸泄气,家霆只好劝解:“其实,爸爸也不必懊丧。我看,你托了别人,别人也需要时间去办,一时不可能就有回音的。等两天再催催,看怎么答复。再说,叶秋萍那里,爸爸不如写封信给他。信佰总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样答复!”
童霜威点头说:“唉,为了冯村,我只有写封信给这个王八蛋!”说着,走向写字台前,揭开墨盒,拿起笔筒里的毛笔,铺开信笺写将起来,脸上有悒郁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边,看着爸爸写信。天色有点暗,他给爸爸开了电灯,见写的是:
秋萍我兄大鉴: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迁至重庆余家巷二十六号居住,昨日造访,适蒙大驾外出,怅甚怅甚。兹有一事恳托……
正在写,忽然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父子俩一同回头看去。童霜威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高非常神气的姑娘。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神采飞扬。
家霆叫了起来:“燕寅儿!”忙给燕寅儿介绍,说:“爸爸,这就是燕寅儿!”
燕寅儿大方、热情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移步进门。
童霜威停止写信,端详起这个女孩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这个女孩子长得也这么可爱。从她对家霆的微笑和态度猜度,他感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很喜欢家霆。是啊,家霆是个漂亮的青年,教养好,有才干,是讨人喜欢的。但家霆别因为见了燕寅儿就把欧阳忘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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