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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满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边摆着一个本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要给她取一个好名字,有一天做梦梦见一只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挂着个铃铛,醒来后赶快在本子上写下了鹿铃,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她叫浅浅。”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浅浅,很好,什么都清浅一点儿,会少很多麻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来。
我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这一刻,众神缄默。
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是去看了浅浅,虽然有面盲症的 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宝宝,但是我安慰自己说,不要紧的,慢慢地她就会长大,会有一张走在人群里能够被我一眼就辨识出来的面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亲,她的眉目之中一定会有他的影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李珊珊又把墨镜架上了,看不见她的眼神,只听见她很惆怅地说:“长沙的夏天快来了。”
我们一群人曾经笑言,长沙的气候真是怪异,昆明四季如春算什么,我们长沙春如四季。
处于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在循环涌动着,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承载着我们的欢喜和伤痛的城市。
嗅觉是不会骗人的,空气里那种微妙的气息,那种把现在和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介质,它令我想起曾经那个春夏相交的下着雨的午后,林逸舟撑着一把格子伞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画面就像被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里,我总是看不真切。
我以为我可以假装把过去全忘了,从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的第一秒起开始重生,然而当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轻得没有一丝阴影的面孔时,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能。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已经不记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许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来好像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点菜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当着我跟康婕的面吵了起来,起因很简单,宋远觉得李珊珊点的菜都清汤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动气地说:“你平时要求我陪着你吃这些屁味儿都没有的饭菜就算了,今天跟程落薰她们吃饭你也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别这么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隐藏在大副的墨镜后面,可是语气里的尖锐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顿饭吗,屁大点儿事你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落薰她们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里吼吗?我看你是平时就对我不满,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这对恩爱的小情侣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
场面僵持了几十秒钟之后,李珊珊提起包,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的反应也不慢,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让康婕看着宋远,别让他也负起走了。
李珊珊没跑多远,就在楼下的树下站着抽烟,看到我的时候她打开烟盒冲着我道:“哪,女士烟,抽不抽?”
我接过一根点燃之后的过了半晌才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啊?”
她靠在树干上弹弹烟灰,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这还看不明白?他嫌弃我了呗。”
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她的齐刘海儿也散开分成中分,我要是没有听错的话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烦,我真的不想剪这么个一点儿都不适合我的傻×发型,我真的好讨厌去超市买个酸奶都要戴着墨镜,我真的快烦死了你知道吗……”
从认识她以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崩溃地哭过,我看见眼泪一串一串从黑色的镜片后面滑落,她的身体颤抖得像一个筛子,我踩灭了手里的烟抱住她,可是我觉得好无力,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都不能为我的朋友做。
我这个废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乱地坐着公交车打发时间,经过开福寺的时候,我问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买了两个猪脚跑去开福寺啃。”
她的头慢慢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颠簸的车一颤一颤的,她说:“记得呢,一晃觉得好像过去半辈子的事了。”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下来,车厢里很空,我有一种要去到世界尽头的感觉。
“你出去追珊珊的时候我问了宋远,他说珊珊还是很介意自己的脸,她查了很多关于激光去疤的信息,最后选了一家最贵的整容医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在,总是相信最贵的才是最好的,两人的生活费有一大半都用在这方面了。”
“已经做了一次手术了,听说疼得她尖叫,但是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医生说还要做几次。另外就是平时的饮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酱油这些最好是碰都别碰,烟也不能抽,但这点她做不到,所以现在改抽女士烟了。”
听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之后,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远从里面走出来,从我怀里把她接过去紧紧抱住的样子,虽然她依旧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吧,能够让人从疯狂中沉静,从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这是一段很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芦苇。
康婕说得对,很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都发生在半辈子之前了,那些贯穿了我残酷的青春的名字一个一个就像写在沙滩上一样,一个大浪打来,就把它们全带走了。
那些人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我说,康婕,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过得好窒息。
他们都还有各自的期盼,我是说我的朋友们,素然姐期待浅浅健康平安地长大;李珊珊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之后她的容貌可以恢复;宋远期待他的小爱人能快乐;就连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
唯独我,我不知道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难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复生吗?
康婕仰头灌下一瓶喜力,轻轻地说:“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可以让你期待吧。”
就像火柴头“刺”的一声划过了火柴盒上那层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光。
可是那晚回去后康婕却是郁闷得不行了。
她还只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屋内的大呼小叫,她妈妈似乎在喊着“偷老娘的钱去养小婊子”,霎时她就想起了初中学的那篇课文《口技》,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差点儿没被横飞过来的被子砸到头。
等她定神一看,真是满屋狼藉。
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外套的阿龙正捂着额头,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留下来,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有些畏惧地看着康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点儿怕这个看起来明明很纤细的女孩子。
康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才听见她妈妈“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她环视了一圈才在卧室里看到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妈妈。
眼下这场景换了谁都会觉得难堪,康婕也不例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夺门而出,跟这两人撇清关系,跟那种因为目睹了这个局面而萌发的羞耻感撇清关系,可是一秒钟之后,理智占了上风。
她走过去,蹲下来企图扶她妈妈起来,可是她刚碰到她妈妈的手,就听见一声尖叫:“老子骨折了咧!”
当康婕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想质问阿龙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了,只看到地上的一小摊血迹和敞开的铁门。
在社区诊所里康婕的妈妈以超过正常人好几倍的尖叫声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站在一旁的康婕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样的场面让她想起了读书的时候开家长会,她爸爸那次实在抽不出时间参加,她只好找她妈妈去。老师忧心忡忡地跟她妈妈说:“这个女孩子还是很聪明的,可不知道什么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成绩才会这么差。”
她妈妈是怎么应对的呢?她当着很多家长的面大声说:“女孩子要那么好的成绩干吗,混个毕业证将来好嫁人就行了喽。”
后来康婕跟我说,那一刻她想从教学楼六楼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她妈妈去开过家长会,她宁可自己的位置上是空的第二天被老师教训,也不愿再让她这个极品妈妈去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康婕不止一次用这个词语形容她妈妈,好像浩瀚的词海中再也没有别的词语比这个更恰当,也再也没有其他人比她妈妈更适合这个词语。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有一次看到一个作家说,一个人最初的尊严感是来自血统、出身和父母,我当时就想真是报应啊,我没有能够让我感到骄傲的父母,所以他们也别想有个能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女儿。”这是康婕决定不读高中而去读中专的时候跟我说的话。
也许若干年后,当她获得宁静祥和的幸福生活之后,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她会明白其实苦痛的回忆不必一代一代地传承,刻薄恶毒的父母也可以生出善良正直的孩子,龌龊自私的父母也可以有温柔宽容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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