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说:沧浪之水作者:阎真字数:3517更新时间 : 2017-07-30 01: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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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意识到了用无神论来证明宗教的虚妄,是没有最后的说服力的,人们需要归宿,需要终极,需要最后的依据。如果人间没有,就在天国创造出来。上帝的问题其实是人间的问题,永恒的问题其实是现实的问题。这些人虚构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虚构了天下千秋一样,孔子实际上是一位教主。这时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揣摩着是什么力量将他召唤到了这里,他站了起来,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个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而且,人总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道路。因此,神圣性不是从上帝开始的,而是从人们对上帝的需要开始的,人们需要一个神话。可我还是宁可忍受没有终极的沉重与虚无,而不愿为自己虚设终极,我可悲地失去了欺骗自己的能力。哲人说,有了死亡,人们向往的一切东西,名声,金钱,都成了渺小的事情。这曾是我在清贫中的安慰。这实在太不对了,正因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圣,否则人们可以无限等待。我们是时间之中的小人物,在这之前或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这时有个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师说了什么,牧师就向我走来。虽然披着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态使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上帝的使者不能这样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态遮住了,但这仍然是一个人。我马上站了起来,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过头望着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耸立着,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后面,新开张的立华商厦耸入云天,灯光从下面一直打上去,将大厦笼罩在金黄的光辉之中。我忍不住闭上了眼,这种景像在我心中变成了一幅剪影。
  回到大街上,人声鼎沸。我马上明白教堂中的人为什么那么少了。我回到了那种微醺的气息之中,感到了自己置身于这种气息之中更加自在。身边不时走过描眉抹粉的姑娘,我也没有了那种反感,她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自己跟她们的差别,也并不像平时设想的那么大。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没有来世,没有终极,没有时间后面的本质,因此没有牺牲的理由。难道自己的骨灰对世界会有一种期待?时间之中的历史因素是无法抗拒的,展开着的市场不承认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人需要一个神话,但这个神话却被永远地击碎了。于是,自己就是终极,就是唯一的意义之源。在这个时代,过程与终极已经合流。这是破译,这是底牌,这是真相,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觉醒,也是最大的悲哀。在今天,生存已经成为生存的唯一依据,这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人不是猪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外去寻找活着的依据。可今天,当人们把自己当作意义之源,他就切断了自己通向无限的可能性。觉醒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着残忍的悲哀,横下心剪断了对世界的任何念想,舍弃了道义人格和良知,顺从了可亲可近可悲可鄙的现世主义。我曾认为如果一个人仅仅只凭着生活经验活着,那他一定是个狭隘的人,只看见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神秘的虚无之中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无法驾驭,也无法证实无法描述,却是那样确凿地存在。这是更高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种无法说明的冲动和渴望。这种声音只有少数人能够听到,并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经验的力量。那些圣人们,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拜他们,但我再也不能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对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有权利放弃,我只能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脱,我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猪人,还有狗人,其实是聪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这一辈子,只能面对鼻子下的那一点点东西,人其实就是这么可怜,可悲。但只有在可怜可悲之中,才可能与现实发生有效联系,才可能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萌芽,可怜可悲的希望萌芽。 
51、虚幻的枪
  我发誓要重新做人,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决心很大,做起来可不容易。
  目标已经确定,第一步就是要在厅里占到一个位子。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只剩下这么一点。哪怕是为了儿子吧,眼前即使是一潭臭水,也要跳下去扑腾一番。过去设想自己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山脚下名利场中那些可怜可悲可笑可鄙的人在蠕动,蛆一般地蠕动。当自己终于决定了要进入的时候,才感到这种蠕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对董柳说:“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说:“我想好了,给丁处长送去。”我还以为她说她们医院哪个处长,她手往那边一指,才知道是丁小槐。送给谁我咬咬牙也上门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码头,这太伤我的心了。我说:“那你今天晚上给宋娜送去,就说谢谢丁小槐那个电话。”董柳望了我嘲笑地说:“就把我推到第一线?”要不是心怀着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谢谢他也是应该的,可现在生怕才进了门,就被别人把五脏六肺看了个透。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连声说:“我去,一起去,坚决去,完全去,彻底去。”别人无生中有还会来事,我有一个由头在这里没勇气来事吗?答应下来了晚饭吃得不痛快,心中凝了一个结。我对自己说:“还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吗?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粪坑里的一条——蛆。你一条蛆你还想有尊严?”这种想象太恶心,也太残忍,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逼着自己反复想了好几遍,盯着那种蠕动的样子,不让自己逃开。这样想着,饭嚼在嘴里都要吐出来了,又强迫自己吞了下去。可这样想了还是没有冲开心中那个结。吃完饭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忽地冲出一句话来:“老子毙了你!”我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义,就站住了,身体中似乎被冲开一条透明的通道,从头到脚。我把右手缓缓举了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把虚幻的枪,左手贴近了,做了一个上子弹的动作,食指又弯了弯,体会着扳动扳机的感觉,然后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说:“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你还没死!”马上感到了窒息的紧张,像有一把真枪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我对这种效果感到满意,把手放了下来。去的时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来,我说:“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吗?”就带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说:“人他妈的总是很庸俗地存在,连美国总统竞选时都说自己好,别人不好,他竟敢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这么说。连他在电视上都敢说,我脸皮要那么薄干什么?”走到楼下我想千万别被晏老师看见了,我从来没送过什么给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楼,我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象着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划出那把枪,在太阳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着我说:“干什么,神经病一样。”我说:“干什么?就干那个什么。”董柳敲了门,我对自己说:“你就是来谢谢人家的,难道他还潜入到你心里来搞侦察?”我心里镇静了一点,手中提着东西,心中幻想着那把枪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宋娜开了门,一面对里面说:“董柳来了,还有池……池……他也来了。”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发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没有头衔,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说:“稀客稀客!”又摊着一双手说:“在外面领导别人,在家里被别人领导。”又钻到厨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发上,宋娜说:“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董柳把一波拉过来说:“来谢谢丁处长。”又提高了声音对厨房里说:“上次要不是丁处长一个电话,我一波也好不这么快。”强强要拉着一波到房间里玩,董柳说:“一波你别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儿子说:“强强表演一个给董阿姨看。”强强说:“哪一个?”宋娜说:“小鸭子。”强强就表演起来:“小黄狗,汪汪汪,小花猫,喵喵喵,小青蛙,呱呱呱,小鸭子,呷呷呷。”一波挣扎着也要表演,被董柳用双腿夹住了。强强演到小山羊不记得动作了,望着宋娜。这时一波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大拇指翘起来,说:“小山羊,咩咩咩。”董柳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说:“你现在是观众。”一波望着她,疑惑而委屈。这时丁小槐从厨房出来,两个小孩子到房子里玩去了。董柳叫一声“丁处长”,就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却喊不出口。丁小槐示意我们坐下,说:“宋娜比我学医的还爱卫生些,洗了碗还要一只只擦干了放到消毒柜去。”我找话说:“你们房子还不错吧,有模有样的。”宋娜马上说:“这是卫生厅最差的呢,到隔壁化工厅去看看,人家处级干部住的是什么?”董柳说:“那我看过,一百多平方,四室两厅,结构真的好呢。”跟宋娜把那房子的结构描绘了一番,“卫生厅还要努力。什么时候丁处长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们就争取分到你们这一套。”董柳的话像打我一个耳光一样,我脸上一阵发烧。丁小槐身子往沙发靠着,翘起二郎腿,脚尖不时地踮一踮。我看着他真的进入角色了,以这种形体语言分出了层次,确定了相互的位置关系,就像他在马厅长面前侧着身子走路一样。我心里想:“你比老子还小一岁,在我面前派什么派!”身子却仍前倾着,面带微笑说:“上次一波烫伤了,多亏了你那个电话。”我说着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很别扭,面部肌肉也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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