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在柳司机身上花了几十万！你们说，他们这种主仆关系，王总竟能为一司机花几十万，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事情很跷蹊，”麻上游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人干出什么坏事我都能理解，再狠再坏，不会超出我的想象力。王副总这么好心，完全beyondmy

　　imagination，平白无故，为一司机花几十万？听说前几年王总他亲爹死了，他连老家都没回。怎么一个司机就会这么让他掏老本儿，还不让媒体张扬、报道……听说咱们公司把材料都写好了，准备发给报社，好好宣传一下这种罕见的感人事迹，楞是让王总压下来，没理由呀……”

　　“怎么没有理由，一个司机半个儿，说不定两个人还跟亲兄弟一样，日久生情嘛……”沈飞燕语无伦次，反驳麻上游。

　　“就咱们那位王副总的人性？哼，我不相信。虽然我来公司不到半年，所见所闻都不能让我信服王副总没来由那么好心对待一个病重要死的司机。”

　　“难道你认定人家干好事是由于私心？”

　　“我肯定这王副总有什么小辫子捏在柳司机手里。司机工资本来就不高，听说他每月还要付4000多供房子的按揭款，得了这种烧钱的病，山区老家里自然拿不出钱，肯定就会走最下策也就是最上策，敲他自己的老板最后一笔竹杠，柳司机把自己掌握的’把柄‘紧紧一摆，再那么一’求‘王总，王总不得不替他出钱……”

　　“……想想这王总也真热心，交钱，联系医院，治病拿药，包括最后给柳司机换肾的医生都是他亲自跑来的，难道……”沈飞燕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咕哝着，“……不，我不信你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人家王总就是人格高尚，知道吗，柳司机刚刚下葬，现在王副总又安排为柳司机的老婆和儿子移民泰国的事儿，多令人感动呀，怕柳司机老婆在家里睹物思人，心情不好，又费那么大的气力帮她弄去泰国工作，唉，这样的正人君子你还怀疑，你这么大岁数，还算个人吗？”

　　沈飞燕越说说激愤，毕竟还处于年少气盛的档口儿，说到最后竟大声骂起麻上游来。

　　麻上游也气上来，时常被这小丫头片子奚落肯定很没面子，他脸色铁青，很阴狠地说，“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王副总又不是你亲爹，又不主管咱部门，你着哪门子急呀……送柳司机老婆孩子去泰国？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狠毒的陷阱？经常听说有人把中国妇女、儿童以介绍工作为名卖到泰国窑子，这种事儿我听得多了，去泰国旅游时还见过几个被卖到当地的中国女人……”

　　听见这两人越吵越离谱，我赶忙站起身，又胡乱摸了个茶缸子假装去打水，以免牵进这种是非之谈里。是非圈里，不仅隔墙有耳，当事吵吵的人也会在互相讦告的时候拉在场的人垫背。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白天盛原是太原某个有线电视频道的摄影师，不久前刚刚跳槽到本市一个文化影视制作公司。此人下颚宽大，腮帮子满是青青的胡碴，一张脸上尖下宽，两只圆眼珠子，略微外凸，典型的一张下等人相貌。市里近期搞了个全国性电视摄像联展，总共出三十个题目，全国竞标，最后选出二十五个题目得奖，以庆祝本市建市二十五周年。白天盛所在的文化制作公司投得一个题目，名叫《证券街上证券人》。搞了好半天，绕了好多关系，又是单喜仁打通郑风岳的老婆再约郑风岳吃饭，作为副董事长秘书，郑风岳说服了健伟证券公司办公室的小头目同意白天盛几个人到公司拍片子。办公室平日杂事太多，就把接待引导这帮电视虫子的活儿交给了外联部。本来副经理华武镇要沈飞燕陪这帮人在公司总部和下面的营业部去摄影，沈飞燕嫌大热天跑来跑去太辛苦，“不嘛，不嘛，又不是拍电视剧，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师兄，师兄，别让我去了，啊？……”小丫头片子三扭两扭，华武镇马上就把这“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交到我的肩上。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外国电视台要拍什么片子需要翻译，一碰头才知三个人一个太原口音一个河北口音一个陕西口音，尤其是白天盛，苦力般肩上扛台几十斤重的摄像机，喝五吆六，俨然身兼导演、监制、摄影于一身，另外两个人大概是文化公司的闲杂人员，惟惟捧线打光而已。大概白天盛从前在太原的当地电视台拍惯了新闻，习惯了被摄单位与被摄个人逢迎和谄谀，总觉自己是电视台的大爷，颐指气使的谱儿仍旧摆着，不断地吆喝健伟证券公司一帮中层干部摆姿式、回答提问、站位走位。好在我们公司这帮小头目们不知白天盛的来头，懵懵懂懂任他摆布。我坐在旁边暗自好笑：文化公司是私营单位，拍片参展是为了赚钱，借用健伟公司的场地和人员应该是有求于公司。这并非是电视台拍新闻“宣传”公司或个人，健伟公司完全可以不接受他们的拍摄和访问。心里虽然这样寻思，我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懒洋洋地坐在一边看着白天盛忙乎那帮公司中层小头目。

　　“喂，魏先生，公司的景致我们拍得也差不多了，这个电视片题目叫做《证券街上证券人》，能不能帮我们找几个证券方面的专家或者是像上海的’朱百万‘那样的大户，我们也来拍拍，增加点儿’戏肉‘”。白天盛坐在椅子上，摄像机仍旧扛在肩上，显然扛了几十年机子，已全然习惯了那种重量。

　　“现在的专家不好请，比如像美国回来的荀全兴教授，确实是证券方面的专家，随便给企业讲一次课就四万块人民币……如果邀他上镜讲两句，至少也得要你们两、三万块吧，就这价钱他还不一定能安排出时间来让你们拍摄。”

　　“四万？讲一次课？二、三万？上一次镜？嗯，邪，邪门！我也听说现在有几个喝过洋墨水在台湾、香港混过的教授特别牛，讲次课企业就能出几万的血，真真正正的大傻B！小魏，你想想，那些给企业天天撅着屁股做假帐的高级会计师，一个月才有一、两千块的工资，做得那么天衣无缝，辛辛苦苦才那么俩钱儿，……一个普通话都讲不利索的什么教授胡吹海擂一次就能挣四万，想不通，我真想不通！……嗯，我忽然想起大学里那些外语系的女学生，如果找个本校本市本国的同学做对象，摸一下她的手都难；如果哪一天被一个老洋狗开了苞，那种心甘情愿，那种死去活来的什么爱呀情呀感受呀，多了去了，老外回国几年了还能自己坐在那里半天回味无穷……你说这种感觉和那些企业花巨款请假洋鬼子讲课的感觉是不是一样？”

　　“嘿嘿，……”

　　我干笑两声，不知怎样回答白天盛这个问题。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长相俗陋的人确实还有点儿思想，虽然经常是天马行空胡乱搭线，毕竟能把杂乱的场景念头串连起来。

　　“……现在在私人文化公司干，钱虽然挣得稍稍多了一些，心情不好，气不顺呵。”白天盛可能见我很随和，又是北方人，沟通非常容易，话渐渐地也多了起来。“从前在电视台工作，那感觉太棒了！走到哪里咱不是爷！有谁不服，好，咱们给他拍条反面新闻，乖乖地找人送钱送东西给咱，隔两个月再给他补条正面新闻……唉，吃香喝辣，你想象不到当时咱有多风光……”

　　拍摄空闲期间，摄影老白边喝矿泉水，边跟我掏心窝子说知心话。

　　凌晨四点半，我突然醒来。这是一天之中最难以忍受的初醒时刻，空虚、清醒得近乎绝望。我深知，新的一天充满陌生得情趣，可初醒时刻总是令人惊诧的淡然乏味。我总试图寻找导致此种心灵黯然的真正原由，可思维之路总在这里陷入迷沼。在黑暗中，我大睁双眼，抚枕不寐，苦思冥想。

　　我轻轻地下了床，望着窗外灯光缀饰的城市，它似乎于熹光之中仍旧无声地喧嚣不已。想起白日里大街上连踵不绝的人流，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人，是那样的渺小、无所谓。这种居于人群之内的渺弱之感，是作为个体的自身派生出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醒悟加之凄酸的哀怜--哀怜自我的孱弱及周遭蚁虫般蠕蠕的忙碌。蚁群繁衍了自身的群体，恰恰也是在这种生产性的繁衍中，个体被群体湮没、吞灭了。

　　我和史德坐在饭厅里吃早餐。

　　门当地一响，萧遥光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个牛皮纸袋。他走近前，把牛皮纸袋狠狠地掼在桌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我问。

　　“大牛逼画家王鱼的画。”萧遥光的语调气哼哼的。

　　我闻言喜出望外。王鱼是近年全国红得发紫的画家，有“中国的毕加索”之美称。此公擅画京剧人物变形画，花鸟虫鱼中尤擅别人不敢也不屑画的屎壳郎。在王鱼笔下，屎壳郎个个传神，绝对能用上那个已滥用得丧失了色彩的成语--“栩栩如生”，不仅栩栩如生，都可称得上是“呼之欲出”了。在他的画中，小屎壳郎们于草地上奔碌劳作，粪蛋画得溜圆光鲜。如果天地万物为佛家轮回，那么，这王鱼大画家生前定与此逐臭之虫有不解之奇缘。萧遥光早就吹嘘他认识这位画家，并说这画家已答应送他幅“真迹”。

　　“王鱼的画一幅值好几千块钱呀。”我赶忙捧起那牛皮纸袋，从中抽出那幅画家亲赠给萧遥光的画。史德此时也探过头来。也要一睹妙手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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