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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想再多听几声。”
“阿爸,下山吧,我们不会再让您生气了。”女儿哽咽着说,泪水流了出来。
他看着女儿,一边笑,一边继续修剪树丛。“女儿啊,阿爸要修剪这树丛呢,不修剪,树是长不高的,只会往旁边长,成不了材。”他说。
白天必须拼命工作,晚上才会累,累了才会尽快入睡,才不会寂寞。
喂完鸡,他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就去巡山了。10月到4月是防火期,四千五百亩的山林,那些可能会引发自然火灾的隐患都得巡查。过去,他一人巡不过来,也请人帮忙,但买下这片山后,除了树上的一些松包,他基本没什么收入。刚上山时,村民要砍树盖房,他还出钱到山下买木材送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是澜沧江上游,树砍了会水土流失;碰到有人捕了野生动物,他也会买下来放掉。而现在,他没那么多闲钱了。卖松子那点钱,连车费、生活费都不够,即便这样,伙山村的一些山民还要上来抢他树上的松包,甚至抢他雇人打下来的松包。他告到村公所。村公所的态度是,谁让你愿意待在这里呢?
从前的积蓄用光后,山上山下的开销都靠老伴在家做生意,他觉得老伴挣钱辛苦,便不再请人了。自己的山自己巡,能巡多少巡多少。
巡山的路狭长,高低不平。这曾经是朝山古道,上千年了。解放后,大理到宾川鸡足山的公路修通,木香坪朝山古道逐渐废弃。
鸡足山,迦叶尊者的道场。佛陀“捻花”,迦叶“一笑”。迦叶是佛陀的苦行大弟子,因其修行了得,佛陀曾“分半座与之”。据说,佛陀涅槃前,将衣钵交给迦叶,要他在鸡足山守衣入定,待弥勒佛出世,以传衣钵。很多经书都有这段史。成了圣山的鸡足山鼎盛时,寺36座,庵72座,茅棚百所,僧人千人。彻庸祖师、大错和尚、见月老人、担当大师、虚云老和尚等无数高僧曾在鸡足山上传法度众;阿育王、南诏王、大理诸王以及明汝南王、丽江木土司也曾上山朝觐;就连徐霞客也曾在鸡足山上住了半年,成为这位旅行家一生中,除家乡外,住得最久的地方。
三
快入冬了,再过一个月,山上的茶花就会开。散落在茂密灌木林里的茶花丛会在他眼前浓密成一团团。茶花开过开杜鹃,杜鹃开过开映山红,映山红开过开白玉兰,等白玉兰凋谢就又轮到茶花了。花开花谢,寒来暑往。看见花苞,他能想象出各种花将树丛盖得满满的样子。透过花的变化,他能知道当年的气候是否反常。今年春天,山上开了很多白杜鹃,他想,该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没了。
他穿过那片茂密的草地,露水弄湿了他的迷彩解放鞋。草地里的龙爪菜已经枯黄。新鲜时,它们是一种美味的蕨菜。他突然想起了“彩虹之家”,那个秘密的环保组织。五年前,这里满山遍野都是“彩虹之家”的老外们,他们来自七十多个国家。他们花了两个月时间,去了内蒙古、新疆,又去了云南香格里拉,都觉得不理想。到大理后,有人告诉他们,鸡足山木香坪也许是你们寻找的地方,他们便上来了。最开始只上来了三个人。一个开始大叫,一个开始打坐,一个告诉他,“这里可和阿尔卑斯山媲美”。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在哪里,但他知道,他们跟他一样,喜欢这地方。他们说想在这里开个会。他问要开个怎样的会?他们拿翻译成中文的“彩虹之家”的《宣言》给他看,上面写的是些如何热爱地球母亲,不要再迫害她的话。他同意了。
“彩虹之家”的人是打着赤脚、一路踩着石头上来的,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衣服,整天在木香坪上打坐,自说自话。大便时也不用手纸,湿毛巾擦完后,再洗干净。他很佩服他们。
“会议”结束的那晚,他们让他这个主人讲几句,他说:“谢谢你们能从世界各地来到木香坪,虽然我们的肤色语言文化不同,但地球是我们共同的母亲,这让我们的心终于走到了一起。”
“彩虹之家”的负责人说:“我见过你们的县长、镇长,都没你讲得好。”他听了很高兴。
见过县长、镇长没用,讲得好也没用,警察很快上了山。他们传他下去,做了八小时笔录,记了四十多个字。他们最关心两个问题:一是收了多少钱,二是为什么要让老外们来木香坪。
老外们的确要给他钱,说是小费。但他拒绝了。他说:要小费的是城市,我这里不要小费。木香坪是大理的,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只要不是商业活动,任何人都可以在圣山上修身养性。
四
小黄在前面狂吠起来。小黄是他的开路先锋,如果附近有人,小黄便会跑过去一阵狂叫。有恶意的人会走开,没恶意的人会等他上来聊聊天,几个出家人。几年前,鸡足山放光寺的慈法法师倡导行脚朝山古道,以重光迦叶尊者在朝山古道上留下的三个脚印。于是,这条千年古道在废弃了几十年之后,又恢复起来。
“请问到放光寺怎么走?”僧人问。
“你们是要走容易的路还是走难走的路呢?”他抚摩着小黄的头,慢悠悠地问。
“容易的路要走多久?”
“那要看你们走多快,如果在路上休息,还要看你们休息多久。所以,走多久是由你们走路的人决定而不是由我指路的人决定。”
“那难走的路有多难走?会有危险吗?”
“那条路下面是悬崖,大家都知道很危险,走的时候也就很小心,很多人走,没听说有人掉下去过。所以,有没有危险是由重视程度决定,有多难走也是由你们战胜它的人决定,不由我指路的人决定。”
“那您建议我们走哪条好呢?”
“难走的路要近些,但只能看路,不能打妄想,好走的路要远些,但可以看着风景边走边聊,所以,我不知道你们是要走能打妄想的路,还是要走不能打妄想的路,我的建议是反正你们是要去放光寺,那就朝着放光寺的方向走呗。”
僧人们觉得他很厉害,离开时,双掌合十,向他施礼。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礼。
一只山鸡从树丛中扑腾而起,低低地从他们身边飞过。
很久以前,大理州曾请专家团上来对木香坪进行过考察,当时的结论是价值不大,没有开发成旅游区的必要。但随着“彩虹之家”那个“可与阿尔卑斯山媲美”的比喻不胫而走,有人又冒出了赚老外钱的想法。于是,为了压进公路,让城里人的车能直接开到这个开满野花的地方,他们开始砍他的林子。
他曾拦在村支书指挥的推土机前,对支书说:
“按理说,在已被我承包的山林上修路是要给我赔偿的,即使没赔偿,也该跟我商量一下,规划一下路线,尽量少破坏些山林。”
“这事好像不用你来操心吧?”支书说。
“那你们总得写个书面通知给我,或是把修路的手续给我看一下,行吧!”
“有这个必要吗?”
“要这么不讲道理,我可打110,向森林公安报警了!”他说。
村支书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爱去哪儿告赶紧去,你也不想想我们修这路,谁是靠山!”
他不信,打了电话,真如村支书所言,森林公安告诉他,上面打招呼了,他们管不了这事。
五
他家世代在洱海上开船。
阿爹不识字,但是个好船家。阿妈不识字,却懂得如何教育子女。
小时候,他曾在一棵大柳树下捡了一大袋钱,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后,母亲却很生气。母亲问他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钱?他说,不是偷的,是树下捡的。他把母亲带到那棵柳树下,母亲还是不信。母亲让他卷起裤子,光着膝盖跪在树下的沙子上。他心里委屈,跪在那里哭。跪了两个小时后,一个男的走过来说自己在这里丢了钱,他把那男的带回家。那男的对他母亲说,这钱是我的,我收账回来,太阳太大,我就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迷迷糊糊就往家走,到家才发现钱落在树下了。里面的钱你们也许还没数过,你们可以数数看是不是这个数。男的说了个数,母亲数了半天,果然是。男的取出些钱给母亲,母亲拒绝了。母亲说,如果想要这钱,我就不会让我儿子跪在那里了。男的说,我只想表达自己的谢意,我钱多。母亲说,你钱多是你的事,事情搞清楚了,对我们大家都好。你要不嫌弃,欢迎在我家吃顿饭,但要是再提钱,就赶紧走吧。
他从小爱读书,而他的文化底子是位非亲非故的老人帮他打下的。老人独居在他家附近一个简陋的窝棚里。老人坐过五年牢,出狱后,只埋头种地,不抬头见人。他觉得老人可怜,时常偷些阿爹的茶叶给老人喝。那时,他刚上一年级,老人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念书。老人说,好,我教你。
老人开始教他背唐诗、宋词、诗经、论语,他记忆力好,拗口的古文,教几遍便能背。后来,他才知道,老人是国民党政府时期,丽江教育局的局长。
书读到四年级时,便读不了了。他有弟弟妹妹,光靠阿爹的工分养不了一家人。11岁的他得去放羊。他去找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放羊了,老人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放羊也是可以看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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