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老太太十分古怪，不信任地盯着我们。她几乎没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将湿外套披在椅子上。挪到炉子附近烘干。丹纳老太太一直没吭声。我还试着跟她说话来着。陌生人进家门总要问问的呀。可什么也没有，真是拿她毫无办法。只有那个小家伙，才五分钟就牵着玛丽的衣角，笑了。

　　玛丽跟他一起笑。

　　厨房跟院子一样，阴暗、破旧，也有点邋遢。老太太系着的围裙也该洗洗了。小家伙脸上也脏兮兮的。

　　我跟玛丽在烟囱旁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段时间里丹纳家的大概也就说了五句话。不给好脸色的怪人，我想道。

　　一小时后我拿起外套，我不想摸黑回家。外套现在差不多干了，我准备动身了。

　　“我得回家了，天已经暗了。小心再跑错路。”我对玛丽说道。

　　刚把一条腿迈过门槛，我就遇到了丹纳老太太的女儿。真正是站在门和枢之间①。

　　①德语中“站在门和枢之间”是个惯用语，有“匆匆忙忙”之意。

　　我们又交谈了几句，她比老太太稍许客气点，我很快就出来了。玛丽陪着我。我推着自行车穿过园门，在篱笆边跟她告别。她看上去不是太开心，我相信她很想跟我一道回去。我能理解她，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的心快碎了。我只想赶紧离开，我还对玛丽说道：“但愿你喜欢。要是不喜欢，我们再找别的。”

　　玛丽只说了句：“会行的。”

　　我本该干脆带她走的。还能找到其他工作。这我深信不疑。可我转身骑上自行车就走了。玛丽又喊了一声，我停下来，跨下车。

　　玛丽跟在我身后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很紧。好像她根本不想松开似的。我真的是用劲才挣脱开来，迅速跳上了车。

　　我踩着踏板，发疯似的。不想再停下来。

　　我还想到，那房子，那大院，我连埋在那里都不愿意。它让我发抖。

　　一个人跟这些家伙住在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忍受得了啊。可怜的玛丽，在那里她可怎么过啊。我那时心里难受得不行，胸口闷得慌，可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家的长沙发，玛丽不能再睡那里了，埃尔温很不乐意，他早就想脱身了。我使劲往前骑。一刻不停。我只想离开，越远越好！

　　我也想远离心中的内疚。

　　不知何时脸上开始往下滴水。起先还以为那是骑车淌出的汗，后来才察觉到，那是眼泪。

　　02

　　一吃完晚饭玛丽就钻进了她那厨房边的下房。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五斗橱和一把椅子，再没有空位置了。

　　五斗橱上放着盥洗盆和大杯子。

　　正对门有扇小窗户。打开窗，她能望向哪里呢？也许是森林的方向？明天她就知道了。玛丽很想透过她的窗户看到森林。

　　窗台上覆着灰尘。桌子和五斗橱上也是。这下房很久没人住了。里头空气污浊，有霉味。但玛丽不在乎。

　　她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有张完全发黄的旧剪报。一颗衣服纽扣和一只密封大口瓶的夹子。玛丽重新推上抽屉。

　　床在她的右手边。一张普遍的棕色木床。被子上套着浅灰色被罩，枕头上也是。

　　玛丽叹口气，坐到床上。她在那里坐了一阵，回头环顾房间。她开始遐想。

　　她想念特劳德尔和孩子们。可是，睡床要好过睡长沙发，还有埃尔温，这下她暂时不用看他了。

　　埃尔温不喜欢她，新年时住进特劳德尔家时，玛丽立即就感觉到了。瞧他进门的样子，没有问候，没有握手，什么都没有。

　　他只对特劳德尔说道：“那人想干啥？”边说边向她那边点了点头，看都没看玛丽一眼。

　　“找到新工作前，她先住我们家。”特劳德尔只是回答道。

　　“我不喜欢别人靠我养活。”他回答道。

　　玛丽装作没有听到。可她的心很痛， 因为埃尔温是这么一个粗鲁的笨蛋。这话她从没对妹妹讲过，可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认为她“愚蠢”、“幼稚”、“智力低下”、“头脑不太正常”，这些话她都听见了，但她只是沉默。因为特劳德尔也因为孩子们。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只有特劳德尔和孩子们啊。

　　“谢天谢地，这大院里也有孩子。”玛丽想道。

　　她擅长跟孩子们打交道。曾经有一页日历上写道，“孩子是大地之盐。”她记住了这句格言。她喜欢这些日历格言，如果有哪一句让她特别喜欢的话，她就将那页日历纸保存起来，一遍遍地读。

　　玛丽叹口气，从床上站起来，将她的东西往五斗橱里收拾。整理一下房间。她时不时停下来，坐到床上。胳膊无力地垂在大腿之间，铅一样沉重。她一再陷入沉思。她想基希迈尔夫人，她多么喜欢为这位老太太干活啊。虽然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

　　想她的弟弟，奥特。他跟埃尔温如出一辙，半斤八两。几个礼拜前，当她老婆生病不舒服时，她在他家临时帮过忙。离开那里让她很高兴。

　　她振作精神。“傻坐着没好处。”玛丽自言自语道。她得收拾好，睡个好觉，以便明天一大早就能爬起来。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她继续仔细地整理她的东西。然后又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第一回跟新东家一起吃饭。

　　那是个健壮、寡语的农民。晚饭时他没讲多少话。他只是在进屋时简单招呼了她一下。用力握了一下手，一道瞧不起的目光，就这些。

　　他老婆也很安静。比她丈夫年龄大，看上去面容憔悴。她餐前会做祈祷。

　　他女儿对玛丽很客气。问她除了特劳德尔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或侄子侄女。还打听了她的名字和年龄。

　　玛丽想，跟她最好相处，还有孩子们……

　　这家人的孩子很可爱。讨人喜欢的孩子们，特别是那个小男孩。他马上就冲着她微笑了。他总想跟她玩。她把孩子抱在腿上，让他骑上膝盖，她跟妹妹的孩子们总这么玩。她跟他玩“驾，骑马马”，玛丽让孩子从她的大腿上“呼”的一声滑下去。小家伙“咯咯”大笑。

　　当年轻的农妇让孩子们上床时，玛丽也起身说道：“我也马上回房间，还得收拾我的东西。那样我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开始了。”

　　她和所有人道了晚安，走回她的下房。

　　现在她明白，她一找到工作就会离开。虽然孩子们可爱，年轻农妇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她想离特劳德尔近点。

　　玛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背包没打开。

　　天气更糟了。风势越来越猛。但愿特劳德尔平安到家，她琢磨着。

　　窗户不是很密封，风从窗缝吹进。玛丽察觉到一股穿堂风。她向门转过身去。门有点开了。玛丽想关上门。这时她发现门带着“吱呀”声缓缓地越开越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看着门缝渐渐张大。

　　玛丽不知如何是好。她呆立在那里，凝视着那扇门，直到被悄无声息地击倒在地。

　　主啊，让他们

　　摆脱所有的邪恶吧！

　　主啊，让他们

　　摆脱你的愤怒吧！

　　主啊，让他们

　　摆脱你的正义的严厉吧！

　　主啊，让他们

　　摆脱他们漫长深沉的忧虑吧！

　　主啊，让他们

　　摆脱炼火的痛楚吧！

　　主啊，让他们

　　摆脱可怕的呻吟和哀嚎吧！

　　主啊，通过你的美妙的受孕，

　　拯救他们吧！

　　主啊，通过你的诞生，

　　拯救他们吧！

　　主啊，通过你美妙的名字，

　　救出他们吧！

　　主啊，通过你的受洗和你的神圣的斋戒，

　　拯救他们吧！

　　主啊，通过你的无比谦卑，

　　拯救他们吧！

　　03

　　早晨他经常是天不亮就爬起来，套上裤子，穿过过道走进厨房。

　　他在厨房里取了几块干柴点燃炉子。将小小的蓝色搪瓷壶灌上水，搁到炉子上。

　　他打开厨房里的水龙头，简单洗了把冷水脸。

　　再等一会儿，等壶里的水烧开。

　　菊苣咖啡听放在炉灶上方的架子上。他移开水壶，倒进满满两匙咖啡末，转身从对面墙上的餐柜里取出杯子，再从抽屉里取出茶漏。他用茶漏将麦芽咖啡倒进杯子。又将一片面包掰进“钵”里。他端着那杯咖啡坐到房间一角的桌边，用勺子捞出吸满咖啡的面包块。他背对门坐到窗前，望向黑暗的窗外。

　　夏天他喜欢坐在屋后的长椅上，在那里喝他的麦芽咖啡。他谛听鸟儿的第一声晨啼，空气凉爽纯净。鸟儿一只接一只地啁啾起来。每天的顺序总是那么规律。当曙光初示，他就坐在那里细听鸟儿们的啼声。

　　他喝干咖啡，将杯子放回厨房，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么一大早经常是无声地劳作。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思想。当白天跟黑夜明显地区分开来时，他那珍贵的闲暇早就结束了。夏天里就是这样。

　　冬天，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厨房的窗前，眺望远方，几乎迫不及待地期望白天变长，以便进行每天清晨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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