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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婚后,袁世凯赴京继续攻读。
行尸走肉
学海无涯的生活也曾让大头萌生退意,想回河南官场谋个饭碗。每有此念,都被袁保恒严厉制止。在堂叔的言传身教下,大头猎取功名的志向日渐高涨。
镜头中的大头以各种姿势在各种场合专心苦读,直到光绪三年(1877)的到来,快速剪辑戛然而止。
史称“千古奇灾”的“丁戊奇荒”爆发了。
饥荒持续四年,囊括五省,波及亿人,死亡千万。
历来灾荒,至次年夏收前达到高潮。赤地千里的河南属于重灾区,人相食是必备曲目。据大头家信上记载,人肉明码标价,二十八文一斤。
饥民们扶老携幼,组团逃荒。结果跑到陕西,发现同样无以为生,不得不又逃回本土。辗转流徙之中,冻饿交加,死尸盈路。
作为河南籍的官员,袁保恒被任命为帮办赈灾大臣,赴河南赈灾,袁世凯随行。
随行的结果是大开眼界。各州县官要么遇灾不报,要么借口赈灾加重科派。碰到几座敷衍了事设的粥厂你也不要过于兴奋,锅里熬着的永远是清汤寡水。
这要搁清宫戏里,没准刘统勋大人还能从天而降,高喊着“筷子上浮,人头落地”斩杀几个贪官墨吏。
可惜,生活不是电视剧,是比《隔山有眼》还血腥的B级片。袁世凯看到,灾难打开了人心深处的潘多拉魔盒,天灾很快演变为人祸。
一群妇女占领了一个大户人家,在里面生火做饭,吃个精光后又转战下一家。男人们见效果不错,纷纷组团,挨村抢粮。一个知府因此被就地罢免,下面的知县维稳压力陡增,为保顶戴,只好将为首的“暴民”抓起来关进笼子里活活饿死。
一个姓丘的男子,十多年前作为当地四十个村的首领,曾率领众人抵抗太平军。此刻,他又被推举出来,饥饿难当的村民希望他能带头造反。丘同学拒绝后逃跑了,愤怒的村民像“愤怒的小鸟”一样冲进他家,杀死了六个家属。
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之上,还行走着一个著名的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此人后来创办了山西大学堂,活跃于晚清政要之间,被清政府赐予一品顶戴。
此时的他从太原出发,边走边看,越走越惨,为我们忠实记录下了比弗拉哈迪的《北方纳努克》还鲜活的第一手资料:1月29日(1878),太原以南140里:经过了四个躺在路上的死人。还有一个四肢着地在爬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碰到了一个葬礼:一位母亲肩上扛着已经死去的儿子,她是唯一的抬棺人、神父和送丧者,最后她把孩子放在了雪地里。
1月30日,太原以南290里:
随处可见肥胖的野兔和狐狸,男人和女人却找不到食物维持生命。当我缓慢地爬上一座山丘时,遇到一位老人,他异常伤心地告诉我:“骡子和驴都吃光了,壮劳力也都饿死了。我们造了什么孽,招致上天这样的惩罚?”
2月1日,太原以南450里:
碰到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手持拐杖蹒跚而行,看起来就像九十多岁的老翁。
看到有人磨一种软的石块,像做石笔的那种材料,磨成细粉后卖出,每斤三文钱。掺上点儿杂粮和树根,可以做成饼。我尝了一口,味道像土,事实上这也是它的主要成分。吃了这种东西,许多人死于便秘。
有兄弟三人相继死去。他们都是煤矿工人。第一个被葬在两个缸里,一个装上半身,一个装下半身。七天后,另一个也死了,却再也没有缸了,尸体被放在地上。第三个非常虚弱,当我们给他埋尸体的钱时,他都下不来炕。
2月2日,太原以南530里:
在洪洞县,我见到了最恐怖的一幕。清早,我到了城门。门的一边是一堆男人的裸尸,像屠宰场的猪一样被摞在一起。另一边是一堆女尸,她们的衣服都被扒走换吃的去了。有马车把尸体运到不远处,男尸和女尸被分别扔进了两个挖好的大坑。
在这个地区,路边的树皮自十到十二尺以下都被剥去吃掉了,漫漫长路一片惨白。我们路过的许多房子没有门窗,因为都被当做木柴卖掉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没有动,只是因为不能变现成钱。主人已经逃走或死掉了。
2月3日,太原以南600里:
今天只见到七个人,都是男的。这很好解释:我们每天都碰到满载妇女去外地贩卖的大车。也有步行的旅客,都带着武器自卫,即使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一样。有的扛着梭镖,有的带着闪闪发光的剑,有的则背着已经生锈的刀。这正是他们悲惨处境的写照。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不断有反动村民的代表找到李提摩太,劝他率领大家去抢大户,抵抗来自官府的镇压。
百姓洋人官的游戏的确是现实最好的缩影,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生生相克,循环不息。
之前,李提摩太曾带着两千两白银拜访山西巡抚曾国荃,提出要赈济灾民。曾国荃对他怀有戒心,处处设防,气得李提摩太在日记中吐槽道:如果中国政府不那么自负,声称只有自己是文明的,从野蛮的西方人那里学不到任何东西,数以百万人应当能够得到拯救。
愤怒没有使李提摩太变成阿拉伯的劳伦斯,而是默默地开展自己的本职工作——传福音。
几周前还流传着关于天主教诱拐小孩的谣言似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帮生下来就给佛祖磕头的村民争相砸烂了家里的佛像,改信上帝。
独裁的艺术
袁保恒开始同情因赈荒不力而被罢免的前任河南巡抚。
允诺拨给的钱粮迟迟不到位,每提出一笔筹款都要专门拜折请求,旷日持久的“部议”后还得看户部书吏的脸色,好不容易批准了一笔等不到发放灾民早就不知死了几拨人,你叫我怎么赈荒才算力?
授命伊始就有人劝他推掉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袁保恒凛然道:“事君致身,蹈白刃亦不敢避,岂以艰危所阻?”
袁世凯清楚地记得,那天,堂叔以庄严的形式对天起誓说:“倘保恒玩视赈务,有款不思力筹,有弊不思力革,神明殛(jí)之。”
袁世凯清楚地看到,堂叔确实鞠躬尽瘁了。作为赈灾的帮办,比总办河道总督李鹤年还尽心。他辗转奔波,多方筹措,见动员富人捐输已无人响应,便以个人名誉作保,以一分的高息借贷,却仍所获无几。
各地粥厂请求接济的公函堆积如山,袁保恒无言以答,终日枯坐,三个月里,眠食俱废。
袁世凯不禁想问:如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若神明仍要殛(杀)之,要此神明何用?
可惜老天真的抽了风,袁保恒感染瘟疫,死在了开封的赈务公所。
对于这种兢兢业业死在任上的劳动模范,政府当然不会放弃树典型的机会。“文诚”的谥号不可谓不尊。
有清一代,“文正”为文臣最高谥号,只有曾国藩、刘统勋等八人。
“文忠”次之,如李鸿章、林则徐、胡林翼。
“文襄”再次,如左宗棠、张之洞。
剩下的文端(鄂尔泰)、文恪(高士奇)、文恭(翁同龢)、文诚(丁宝桢)等也都根据其生前事功(如谥文端的一般是理学名臣)严格论给。
总之就是俩字:稀缺。没当过翰林就甭想了,除非你有左宗棠那样的如天之功,才可能打破常例,凭借举人的身份捞到一个文襄。
然而,对现实感极强的袁世凯而言,文什么都不过是文过饰非。
他彻底心凉了。
接连失去养父、生父和叔父,再坚强的人也拔凉拔凉了。
赈灾五个月,袁保恒廉洁奉公,自己和随从的餐旅费均从俸禄中支取,未敢动一文赈款。可惜,他的以身作则没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任何官员的准则。
自古赈灾有多黑,现在的国人都可以想象。而袁世凯在基层看到的,却是一幅远比贪墨赈款更为复杂,更令人绝望的画面。
晚清没有非政府组织,像李提摩太这样漂在中国实心救人顺便传教的牧师还有很多,究竟是不是像愤青所言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不好说,但人都要饿死了,你草菅别人的性命成就自己的“大义”,这不是爱国者是爱国贼。
时任河南学政的瞿鸿禨就上奏朝廷,指责洋人热心赈灾是趁我“民多愁困”,借机收买人心。
迂腐果然不是一天练成的。
清廷接到奏折后,立刻指示受灾各省,如遇洋人进入灾区,必须“婉为开导,设法劝阻”。
河南尤其保守,官民上下一心,不准洋人逗留,更不许涉足赈务。开封市民还自觉张贴告示,声称“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义正词严地绑架你爱国。
且慢嘲笑这自上而下脑残加自残的举动,它是有其内在逻辑的。
作为一个部门主管,当他面临团队成员的信任危机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塑造一个外部的、迫在眉睫的假想敌——当有危险逼近时,人类总是容易尽释前嫌携手与共。
哈耶克也持同样观点:把“我们”和“他们”对立起来,是将群体步调一致地团结在一起的最佳方案。
善于制造敌人和营造紧张气氛,是每个立志成为杰出独裁者的政客的必修课。
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却没有激起大规模的民变,传教士的“转移视线”功不可没。
铁打的仓鼠流水的朝
每天都是炼狱般的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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