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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襄公再不济也能以“替天子行道”的名义伐纪,刘彻征匈奴喊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没问题,搬出《公羊传》则显得生拉硬套。
公羊三世说
如果和萧望之的故事对比着看,更显荒谬。
汉宣帝时,匈奴发生内乱。朝臣议论纷纷,都主张趁此良机狠狠地教训一下这帮蛮夷。
宣帝拿不准,请教御史大夫萧望之。萧是海内名儒,按理说打击落后文明,维护华夏正统应该责无旁贷,没想到他抛出三个字:打不得。
萧望之引述的是《春秋》里关于士匄(gài)的一则事例:晋士匄帅师侵齐,至榖,闻齐侯卒,乃还。
晋国的士匄率军攻打齐国,行至穀这个地方,听说齐侯翘辫子了,于是收兵回国。
表述非常平静,《公羊传》却又不淡定了,说《春秋》在表扬士匄不攻打正在办丧事的国家。
以当孔子肚子里蛔虫为荣的公羊氏振振有辞道:“玄机就在那个‘还’字里。这是个好字眼啊,真是寓褒贬于一字之中。”
品不出“还”字隐含了什么爱憎情绪,你也只有怪自己眼拙。《公羊传》上的是公开课,不是家教,不会等你揣摩清楚了再往下讲。人扯完历史,图穷匕见,马上抛出一句“大夫以君命出,进退在大夫也”。
这才是要表达的主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望之以“不能趁人之危”劝阻了皇帝打匈奴;汉武帝用“世仇不共戴天”论证了必须打匈奴。同一本书里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看来对汉朝人而言,学好《公羊传》,走遍天下都不怕。
理论只是一张皮,真相往往出自现实的考量。正因为有刘彻的穷兵黩武打下的基础,汉宣帝才敢言“王霸杂糅”。
汉匈之争延绵一百多年,双方都已打疲,亟须一个转机。就在萧望之借公羊之酒浇汉家块垒的二十年后,昭君出塞,汉匈结好。
如果只因为“能不够”,“发展”了一下《春秋》的义理倒也罢了。更严重的问题是,《公羊传》为了服务于政治,时不时还夹带私货,曲解经义。
比如说“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从《春秋》里“发掘”出来的这八个字,前四个确实贴合周礼以及宗法制的社会现实。
如果你的母亲是国君的正妻,其他兄弟的母亲都是侧室,那他们会很自觉地退避三舍,不与你争储君之位。
像《宫》那样一群阿哥为了抢皇位打得头破血流,在《春秋》看来就是没文化真可怕的样板。
关键是后四个字。先秦时代根本就不存在“母以子贵”的现象,这是汉代公羊家为了迎合权力,在《公羊传》付梓时添加进去的。
当春秋时,诸侯满街走,大夫多如狗。只要你是“士”以上的贵族,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当妻当妾都很容易,犯不着去强抢民女。
到了汉代,社会结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异姓诸侯如韩信等早被剪除殆尽,同姓的藩王又不能通婚,皇室需要大量的后宫佳丽,除了去民间海选,别无他法。
这就给了许多原本出身低贱的女人以机会。
例如刘彻的生母王娡。
王娡的父亲乃一介平民,王母倒是名门之后,但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早已是遥远的回忆。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王娡进宫前是结过婚的。
考虑到《甄嬛传》里后宫争宠的明刀暗枪,刘彻母子受到的非议不难想象。
直到一天,从众口铄金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的刘彻终于手操权柄、口含天宪。这时,董仲舒拿着一本《公羊传》跑来告诉他:皇上,母以子贵。
那种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公羊传》的衰落,标志性事件是东汉的一场辩论。结果是,主治公羊、人称“学海”的何休败给了《左传》专家、有“经神”之称的郑玄。
意料之中。
今文家的阅读量总体上不如古文家。口才再好,没有论据作支撑,也只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相对比,《公羊传》重政治正确,轻事实考据,严定纲纪,爱憎分明,具有强烈的法家意识;《左传》正好相反,重史实而轻义理,小心求证,客观陈述,罕见偏激的情绪。
因此,今文学家攻击《左传》的说辞是:它不过是一本史书,孔子的精神一点没宣扬,不配称“经”!
古文家的回击不甘示弱:那也比你打着红旗反红旗,穿凿附会,篡乱《春秋》强!
事实上,像羚羊一样好斗的《公羊传》并非一无是处。比如,在复古传统严重的中国提出了震撼的“公羊三世说”。
在研究《春秋》时,公羊氏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孔子也怕文字狱。
根据怕的程度,《公羊传》把《春秋》记载的十二位鲁国国君的世代由近及远地划分为所见世、所闻世和所传闻世。
董仲舒解释说,所见世就是孔子出生后的襄公、昭公、定公和哀公四个他亲身经历的时代。
所闻世是从襄公上溯的四个时代;所传闻世是再一次上溯,直至隐公的四个时代。
董仲舒指出:对所传闻世的坏人坏事,孔子批起来不留情面;对所见世则含蓄委婉。
并流露出变态的欣赏,说这是一种谨慎的处世态度,进能安邦,退能全身。
何休见董仲舒睁眼说瞎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貌似恶人最多的所传闻世定为“据乱世”,恶人稍少的传闻世定为“升平世”,无比和谐的所见世定为“太平世”。
这就指鹿为马了。
从春秋到战国,分明是越来越乱,怎么倒升平而太平了?
何休也知道漏洞很大,敷衍说所谓的太平世暂时是“文致太平”,其实还比较乱。孔子先把太平的构想画在纸上,以待来者。
由此可见,在今文家笔下,孔子是一个政治家,作《春秋》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变革;而在古文家笔下,孔子不过是一个史学家,述而不作,整理国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于是,问题可以简化为:尊重事实与尊重事理,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人人想改造世界,无人愿改变自己
东汉以降,公羊式微。五代之后,士大夫都去玩儿宋明理学了,搞经学的逐渐边缘化。而《左传》名为经,实为史,凭借其扎实的史学功底,影响反倒越来越大。
及至清朝,章学诚甩出一句“六经皆史”,把经学的地位大大降低了。
乾嘉学派寻章摘句的考据癖也是信仰崩溃之后的结果——倘或《春秋》真有那么多大义,则崖山之变、满人入关又作何解释?
然而,万马齐喑的局面还是被龚自珍和魏源打破了。
此二人重提公羊,发廖平之先声。
而廖平显然将今文家一惊一乍、耸人听闻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说走火入魔也不夸张。
《辟刘篇》就是一部阴谋论,说刘歆是史上第一骗,骗了中国人两千年,他探佚出来的那些以《左传》为首的“古文经”都是自己一手伪造的,整个一经学妖孽。
《知圣篇》又成了《达芬奇密码》,把孔子打造为预言帝,说《春秋》不可小觑,你要是把它当作鲁国的编年史来看那就白瞎了圣人的一番苦心了。《春秋》其实是现代世界的一种想象,郑国代表中国,秦国代表英国,而鲁国则是日本,鲁哀公就是明治天皇……
当疯子遇到神经病,历史便充满了喜感。
康有为先是故作惊疑状,责备廖平标新立异以求出名,又以一脸谆谆善诱的过来人表情,劝他焚毁草稿,以免惹祸。
真要信了康有为的话,才是自取其祸。
因为他转身就剽窃了廖平的观点,用半年时间赶出两部怪书——《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
考诸经学史,再也找不到比这两本更离奇的考了。
第一本是“破”。按照廖平的思路,痛骂刘歆篡改六经。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求证,把流传下来的文献和出土文物两相比较即能得到答案。
一些战国时的钟鼎器皿上刻着和《左传》相同内容的文字,按理说已是铁证如山,康有为却硬说这些古董都是刘歆私下铸造,预先埋好以欺蒙后人用的——合着没有碳14鉴定法,想怎么说都行。
另外,之所以叫“新学”,是为了和王莽篡汉自立的“新朝”联系起来。
这倒是事实,刘歆和王莽私交甚笃,而后者在建立起政权后推行复古(周礼)的治国之策,急需古文家的理论资源。
刘歆可谓不二人选。
当学术与权力联姻后,《左传》被抬进了太学。
然而,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新莽”如天上的流星,忽然而已;地上的刘歆则受此牵连,死于非命。
其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文人的通病,打折出售的康有为又有什么资格责难待价而沽的刘歆呢?
第二本是“立”。康有为说,刘歆湮灭了圣人的大义,《孔子改制考》则使其重见天日。在这本被康党门徒誉为“火山大喷火”的书中,孔子成了神。
天神下凡只有一个任务:以布衣之身,托古改制。
康有为以己度人,把孔子塑造成借恢复周礼之名,行变法维新之实的改革家。而且,第一要义便是“张三世”。
在康南海笔下,《春秋》是治天下而非治一国,治万世而非治一时的圣经。因此,孔子早就预测了未来社会的几种政治体制:据乱世是君主专制,升平世是君主立宪,太平世是民主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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