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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等人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
卢龙县城不大,兵荒马乱时节,早早关了城门。红巾一路潜行,半个人影也没碰着。县城外肥田腴地,清水流溪,大树成林。向西远望,苍茫夜色中,远山如线,连绵起伏。
邓舍命诸军停在县城外十数里之外的一处荒野林中。下令:不得生火,人马衔枚,禁止交谈。从林中,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永平府高耸巍峨的城墙,灯火点点,城中居民还未曾安睡。
叫来河光秀,邓舍和颜道:“想来永平这会儿,城门已关。你可以进去?”
事到临头,河光秀居然一点儿不紧张。他略带自豪,说道:“爷爷尽管放心,永平守城门的士卒中,有小人熟识。也知晓小人随狗腿子青军出城的事儿。换作他人不敢保证,小人去叫门,肯定开。”
邓舍凝目看他半晌,奇怪他的轻松表现。疑问在心,没问出口,他点了点头,道:“时间仓促,你一人进城,我怕你顾不过来。给你派几个伴当,助你成事。”召来赵过,道,“阿哥,挑拣二三十不怕死的好汉,带几个老兄弟,换上青军衣服,只充高丽青军。你随他一起进城。”
又请来文华国,当马贼时,他就是里应的老手。进城的人中,他是领头的。
赵过应是而去。河光秀自知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没甚异常,拍着胸脯表达忠诚:“赴汤蹈火,小人拼死也断断不敢耽误爷爷的大事。跟随小人去城的爷爷们,还请爷爷吩咐,城门守卒问话,不要回答,都交给小人打发。”
他语气、动作,纯出自然,半点不带勉强,较之方才,甚至更为自在。诸将无不生疑,文华国两步到他面前,他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泼才!你怎么这般轻松,敢不是有甚异志?”
一句话吓得河光秀软了脖项,叩头如擂鼓,焦急自辩:“爷爷这话怎么说!真是屈煞小人。小人身残,却非随风使舵的人,也敢自夸一句志坚。爷爷们兵强马壮,肯收留小人,小人一片欢天喜地还来不及,怎敢再做二心?只恨不能剖出心来给爷爷们看!”
文华国恶狠狠威胁:“老老实实办事,老子赏你口饭吃。敢有什么不轨,剥皮抽髓老子也是行家里手!”
入城的士卒,早就选好。赵过过去,一一招呼,齐齐换上青军服色。又打出一面旗,却是按河光秀描绘的他们使用的旗帜样子所制。
河光秀说的永平城中有高丽人千人,后来经过邓舍细细追问,才知有些夸大,他说的是整个永平路的高丽人数量。不过,大部分俱在永平城中。之所以高丽人会这么多,是因永平距大都不远,富庶安全;不少想去大都发财、或者从大都失意回辽东的的高丽破落户,都聚集此地。
文华国、赵过等临走前,邓舍叮嘱:“此番进城,须得万事小心。文叔,一切以你为首。事成之后,引火为号,得失成败,在此一举。”
文华国大大咧咧:“此等事,早做得顺手。舍哥儿,你安心等好儿吧。”
入城联络高丽人,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八百人隐蔽在外,殊不容易。故此,邓舍和他们约定,后天夜间子时动手,选择的突破点为最虚弱的西门。
送走文华国等人,邓舍觉得这片树林不是适合的隐蔽场所。遣探马,寻找更好的地方,顺便摸清楚周围地形。永平城外二十里有座小山,不高,林木不多。胜在山下临水,周遭没什么人迹。听了探马回报,邓舍当即带人,夜行上山。
上得山来,先选块背风地方拾掇干净,用缴获来没用完的青军衣物大旗厚厚铺垫一层,悬挂树上,理出个遮蔽帐篷,请疲惫不堪的王夫人安歇。接着差遣游骑,布置岗哨。最后才分出区域,给陈虎各部按扎。以及分放干粮、派人取水。
十几天风尘仆仆,王夫人憔悴许多。邓舍再照顾,戎马跋涉也让她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耳朵冻了,*纤手,磨出好几个通红的水泡。
一躺下来,她就觉得浑身酸疼,尤其两条大腿,马鞍的摩擦,使得火辣辣地疼。东胜州破开始,她就一直没洗过澡。自己嗅嗅,身上的味道连香囊中的香料都遮掩不住。
明明很困,一下子安歇起来,她又睡不着。一忽儿想总算可以在攻城前好好休息两天;一忽儿可惜自己娇嫩的肌肤;一忽儿想到陷了永平之后,该如何补偿这些日的劳累;一忽儿憧憬十万众入上都的场景。
夜色渐深,帐篷外众军军令之下,安静无声。山下溪水细细碎碎的流动声,伴着风,传入她的耳中。她身上痒了起来,很想洗个澡。克制了这个冲动,她可不是那种不以大局为重的女人。
她隐约听到邓舍在和几个百户低声讨论攻城的细节。
又不由想到,邓舍一路上对她的体贴,——或者称之为忠诚。她对邓舍简直处处满意,不止忠诚体贴,而且和她鄙夷的文华国这类卤汉子不同,言谈举止很有点文雅气息。这是邓舍前世教育抹不去的痕迹,她当然不知,归结为邓舍幼时读过私塾的缘故。
可惜,他不是我家的家奴。最后,她遗憾地这样想道。
不过,回了上都,倒是可以央求夫君大人,收他为奴下。想到这里,她心情愉快起来,不久,她就睡着了。——邓舍会不会同意?她根本没考虑。在她看来,只有傻子才会拒绝自己的好意。
日升日落。
两天里,邓舍只睡了三个时辰。随着约定日期的到来,压力越来越沉重。他担忧文华国、赵过的安全,他忐忑攻城顺利与否。
紧张的不止他一个,黄驴哥、罗国器比他还紧张。中午饭时,黄驴哥和罗国器正在地上来回演算攻城过程;邓舍亲眼看到,他二人放着手里大饼不吃,面对面,吃掉了两块右手中的土坷垃,还都没有察觉。
陈虎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的冷静,让邓舍很羡慕。最放松的,当数李和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说来奇怪,自定下攻取永平的计划之后,李和尚安分很多,没再像以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针对。对答说话,偶尔还有点恭敬的意思。
邓舍知道不能把自己的不安显露出来。王夫人支持下,名义上,他目前是八百人的最高长官。他的不安,只会动摇军心。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斜靠大树,闭目养神。
第三天。
下午,邓舍派出游弋,往永平城外打探。城中平静如常,没有异样。城外务农的居民,互相开着粗鲁的玩笑,三三两两荷锄而归。战乱时候,城门关得早。未到黄昏,城门关了。
邓舍吩咐众军吃干粮、整刀枪。耐心等到天黑,留下几队人,保护王夫人。较之子时,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
近处看,永平城墙显示才增高增厚没多久,新鲜的土质同老城墙截然不同,分成两种颜色。城外有河,绕城而过,不深,人工加得很宽。城楼上,一面大旗高挂垂落,风里缓缓卷动。满座城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伏在城外两三里,邓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城门。
寒气薄人,几个火把在城墙上时隐时现,经过了西门,渐渐走远。是巡夜的守卒。八百个兄弟,一声不出地和坐骑一起半蹲地上,偶有马匹轻声地喷气,立刻被其主人轻声安抚。
月上正中,子时。
邓舍身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松开,又握紧。陈虎就在他的身边,没说话,帮他挡风。
子时过了一刻,城门黑黝黝的,依然无声。
李和尚抬头看了看密集天空的乌云,缩了缩脖子,喃喃咒骂:“阴沉了一路,这鬼天气。要下,就快点下,也好过这般折磨。”
似乎有声呼喝从城门内传来,听不真切。邓舍凝神再听,呼喇喇一声巨响,几百人一起大叫。间随些临死惨叫之声,那城门,咣然而开。城门内,先是一点,接着一片火把。亮堂堂,一条大道展出永平城内。
邓舍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一跃而起,上马,举枪,回首,高喝:“夺了城,大庆三天。酒肉钱财,人人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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