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者:张贤亮字数:3541更新时间 : 2017-07-30 23: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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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忘我的恬静。这种忘我的恬静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绪状态,也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自觉地锻炼出来的。在历史的转折到来之前,人根本无能为力,与其动辄得咎,不如潜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

    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管他妈的!当个纯粹的劳改犯吧。王队长还把我看作与其他劳改犯不同,说来惭愧,实际上我从骨子里都成了一个劳改犯,因为我在社会上所从事的职业,就数我当劳改犯当得时间最长。

    在渠坝下躺够了,劳改犯们舒臂伸腿地活动起来。

    “操!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

    “来的女鬼可别是披头散发的,最好是涂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头,老长老长,通红通红,在你脸上舔一下,可够你呛!”

    “一个女鬼不够分,最好来一帮,十三个,咱们一人搂一个。”

    “咱们组长不要呀,咱们组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咋啦?读书人也长着一个……”

    我仍闭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扑哧”地笑了。我感觉得到这时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受着一种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却倾向于他们。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法律之外又加上种种规章制度,空前的严厉渗透到农村生活的每条缝隙。每一个农民都象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国王的宠信,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全突然掉下来,砍着自己的脑袋。归我率领的十二个田管组员,全是精于农活的强壮小伙子。听着他们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风穿过林间。

    “苦啊,不偷咋办呢?肚子饿着哩……”

    一个塌鼻子小伙子盗卖了生产队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谈起来却怀着一种幸运感。

    “值!我给我老妈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让我退赔了……”

    “嘿嘿!我也运气。”另一个把生产队的牛喂得撑死的劳改犯这样说,“法院问我,你愿意劳改还是愿意赔钱?我琢磨着:劳改队还管饭吃,我就来了。来了一看,还真不赖!就是没有娘儿们。哎,熬着点吧……”

    有时,他们也问我:“章组长,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为。”

    他咔裂开嘴理解地笑了。“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饱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日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饱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禁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

    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尿湿了裤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肉体。“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

    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满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别把身体搞坏了。”

    她的声调是幽怨的。我搂着她那娇小的腰肢。我被她不自以为苦却关怀着我的精神感动了,我含着辛酸说:“你也苦呀。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寻死呢?活着总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着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动着身子,使我有一种进入梦幻般的感觉。“人要把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你说还能活吗?”她又低声地说:“当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这儿来上吊的。那天你要在这儿,我就不上吊了。”

    我把她揽进我的怀里,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抚摸着她光滑的发辫。“这都是社会的原因呀,”我说,“我们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还没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书,就是要探索怎样才能建设一个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的社会。”

    她似乎不理会我的说教,扭动着身躯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们的区委书记也这么说,广播喇叭也这么喊,可是一点不管用!不过,死了也好。你要是当作我是活人,我就活过来了。”她又扬起脸,深情地说,“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别学广播喇叭说大话。我给你唱个歌吧。我好久没唱了。我一直憋着哩,我要唱给我喜欢的人听。”

    于是,她轻声地唱起来。歌声仍然是幽怨的,但却娇嫩柔婉,在我眼前展开春天里一片无人注意,任人践踏的黄色的蒲公英: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子门来单扇子开,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沷上奴命跟你睡。

    …… 然而,劳改犯人们回来了!

    还离着很远,就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吵闹声。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团彩色的雾气。歌声、肉体、温暖的气息,全消失了。我的组员们一进门,先是一捧捧黄瓜西红柿堆在我的面前。

    “贼不走空趟!”劳改犯人们说。“吃吧,吃吧,这根黄瓜是刺儿皮,可脆哩!”

    塌鼻子用比黄瓜还脏的手在黄瓜上捋几下,算是擦干净了,递给我。你既然把他当作贼,他也就以贼自居了。并且,在农民们都做贼的时候,不做贼倒是反常,做贼当然不会觉得可耻。

    接着,他们便在土坑上打开铺盖,劈劈扑扑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顿时弥漫了全屋。躺在被窝里,他们还要聊一会儿。

    “咦,那个吴琼花八成儿跟洪常青搞上关系了哩!都在一个部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睡过觉,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欢搞那玩意儿,那地方热……”

    “我听说,南方人上厕所男女不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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