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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早已习惯麦戈文对于那些捏造新闻、言论偏颇的媒体的批评。
“这才刚开始呢,”她说,“这些媒体寄生虫不久就会爬满这个地方,看看眼前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地方烧得有多严重,那些可怜的马肯定会被烧死。”
“你似乎相当愉快。”我淡淡地说。
“一点儿都不。”
她一脚把指挥车后门踹上,这时一辆旧旅行车开了过来。搜救犬派比,一只漂亮的黑色拉布拉多犬,颈间戴着烟酒枪械管制局徽章,舒服地蜷在暖和的前座上,等待我们的召唤。
“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问她,“除了站在这里等候上场?”
她垂下头,“如果我是你,会陪着派比或窝在车上,那里更暖和。”
麦戈文曾与我共事,深知若情势需要,无论潜水、穿越火场或做爆破手我都丝毫不会迟疑;只要握得动铲子我就绝不会闲坐,因此她的话让我顿生反感,似乎遭到了嘲弄。我转身想和她理论,却发现她站得笔直,像盯着猎物的猎犬,视线牢牢黏在地平线的某一点上,脸上一片狐疑。
“老天。”她喃喃自语。
我随她的视线望向前方,发现在东约一百码的地方有匹黑色小马,就在烟雾笼罩的马厩后方。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去,那只美丽的动物就像一尊黑檀木雕像。它似乎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肌肉微微抽动,尾巴轻摆。
“马厩,”麦戈文惊愕地说,“它怎么逃出来的?”她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蒂恩呼叫珍妮弗。”
“请讲。”
“马厩方向,看见了吗?”
“收到。发现一个四条腿的目标物。”
“尽快通知本地警察局。我们必须弄清它究竟是从火场逃生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
“好的。”
麦戈文扛着铲子走开了。我看着她走向那个发臭的水坑,在原本可能是前门空地的地方站定,冷水没至她的膝盖。远处那匹孤单的黑马火焰般地晃动着。我踩着湿透的靴子艰难举步,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需要洗手间,这是早晚的事,而它可以是一棵树、一个小土墩、一小块空地,总之是一英里内没有男人踪迹的任何地方。
起初我只在石墙的周围漫步。火灾后遍布残石碎瓦的建筑物残骸极度危险。虽然这些两层楼高的外墙看起来依旧坚固,但若被起重机清除干净,我会更觉安心。我在冷冽的风中继续搜寻,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实在无从着手。我提着铝箱的手臂开始疼痛,想到还得拖着耙子穿过积水的瓦砾堆,一股刺痛沿着背脊直钻上来。我知道,麦戈文在冷眼旁观我到底能坚持多久。
石墙内一片焦黑,积满污水。透过破损的门窗裂缝,我看见数以千计的木桶金属箍圈残片在污水中漂浮,不禁想象白色橡木桶起火燃烧,爆裂开来,装在里面的波本酒冒着火焰流向门外,涌进肯尼斯所有名贵马匹所在的马厩。我踩着看起来足以负荷身体重量的坚固物体,蹚过大大小小的水洼。一旁的调查员开始寻找起火点,调查起火原因。
到处散落着铁钉,我用露西送我的巴克曼工具拔掉插入左靴靴底的—颗钉子,穿过方整的石质门框,停下来花了几分钟察看四周。许多调查员习惯在犯罪现场走一步拍一张照片,我则不然,总是先用眼睛耐心观察。我静静扫视着周遭,心中暗惊。
一般而言,前门是整栋房屋中视野最为开阔的位置。站在已不复存在的楼上,可将远处的树林、起伏的山峦、屋主饲养交易的大群马匹以及周围一切动静尽收眼底。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起火之时,也就是六月七日晚上,肯尼斯·斯帕克斯很可能就在家中。我记得那晚清爽暖和,微风拂面,满月高悬。
我环顾着已变为空壳的宅邸,望着那些焦黑的沙发座椅、金属制品、玻璃和烧熔的电视机及各种电器,还有数百本未被完全烧毁的书籍、画作、床垫和其他家具。所有家当都从上面的楼层直坠入地下室。火警警铃响起时,斯帕克斯也许正待在视野极佳的客厅或者厨房。而越思索他可能所处的位置,我越是疑惑他为何不设法逃生。除非他正受制于酒精或毒品而无法动弹,或是一心想要灭火,直到被火焰吞噬。
露西和其他调査员正在火窟的另一端打开一个因高热后浸水而急速锈蚀的配电箱。
“祝好运,”麦戈文边说边走向他们,“起火点应该不在这里。”
她继续发表着意见,顺手把一块焦黑的熨衣板丢向一边,接着是连着电线的褽斗和扭成团的电线,随后又一脚踢开挡路的酒桶箍圈,似乎在发泄对这团混乱的肇事者的怨气。
“注意到那些窗户了吗?”她问,“碎裂的玻璃全都掉在同一边,很像有人闯进来,对吧?”
“不尽然,”露西眯起眼睛细瞧着说,“玻璃内侧面受到热力冲击,温度升高的速度比外侧面快得多,因为两侧压力不均而碎裂,这跟遭到闯入的机械性碎裂不一样。”她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递给上司麦戈文,“烟雾从屋子冒出,空气进入,压力平衡原理。这并不表示有人破窗而入。”露西继续说。
“你可以得B。”麦戈文对她说。
“不,该得A。”几名调査员大笑起来。“我赞同露西的看法,”一名调查员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人闯人的迹象。”
他们的组长则继续将灾难现场当成训练火灾调查员的课堂。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从砖墙冒出来的烟雾吗?”她指着屋顶外廓那些像是用铁刷磨过的石板,“或许是被水侵蚀的?”
“不,上面有些灰泥掉落了,是烟雾造成的。”
“没错,是从缝隙渗透过去的烟雾造成的。”麦戈文淡然说道,“火苗会在墙壁四周比较低的地方制造自己的通道,例如那里、这里和这里,”她指点道,“这几个地方的石板已经烧光了,没有燃烧不完全现象或残余烟屑。我们还找到一些熔化的玻璃和铜制水管。”
“火从低处开始燃烧,从一楼,”露西说,“也就是起居间。”
“没错,看来是这样。”
“火焰蹿升到十英尺的高度,直达二楼和屋顶。”
“消耗的可燃物数量相当可观。”
“有助燃剂吧,忘了追踪这鬼地方的燃油分布形态了。”
“任何步骤都不能忽略,”麦戈文对她的组员们说,“但还不确定是否使用了助燃剂,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二楼有什么可燃物。”
他们边讨论边膛水而过,淅沥水声和水泵的巨响回荡在空中。我的耙子忽然敲中了一个弹簧座,我好奇地蹲下身清除上面的石块和烧焦的木屑。由于必须考虑火灾受害者死在床上的可能性,我检视着已经塌落的二楼,继续挖掘。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只有大堆肯尼斯·斯帕克斯的珍贵家产变成了浸水发酸的垃圾。虽说尚有些还在成堆焖烧并未被水淹没的财物,我耙出来的大部分却只是湿冷且散发着焚烧过的波本酒恶臭的垃圾。
搜寻工作持续了整个上午。我用自己所知的最有效的方法搜寻过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用双手摸索、触探,一发现可疑物品,就脱去厚重的防火手套,只戴着乳胶手套进一步触摸。麦戈文的组员也已分散开来,各自埋头捜索。接近中午时,她再度涉水过来找我。
“还撑得住吗?”她问。
“还没倒下。”
“作为一个业余警探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微笑着说。
“多谢恭维。”
“你发现火势有多均匀了吗?”她伸出戴着乌黑手套的手指点道,“高温焖烧,屋子各个角落的温度都很一致。火焰温度非常高,一下子就烧光了上面两层楼和屋里的大部分物品。这可不是电弧放电,不是卷发器忘了关闭电源或某种油类意外点燃造成的。这场火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多年来我发现,和火灾斗智斗勇的人总把火当作活生生、拥有独立意志和人格的对象谈论。麦戈文在我身旁忙碌起来,将不宜随意丢弃的杂物堆放在手推车里。我将一块看似手关节骨的物体擦净,结果发现只是块石头。麦戈文用耙子的木柄指向头顶的天空。
“顶楼是最后塌陷的,”她说,“换句话说,屋顶和二楼的所有物品残骸应该堆在最上面,也就是我们此刻正在过滤的这些。”她拿耙子戳着一段原本用来支撑屋顶的扭曲铁条,“嗯,这就是到处都是隔热材料和石板的原因。”
工作继续,其间无人休息超过十五分钟。本地消防队为我们送来咖啡、碳酸饮料和三明治,还架设了石英灯,以使我们在这昏暗的潮湿坑洞中看个清楚。四周各有一部普罗瑟水泵将污水吸进软管,排放到花岗岩墙壁外。已抽掉了数千加仑水,水量却似乎丝毫不见减少。又过了几个小时,水位终于开始降低。
四
下午两点半,我终于忍不住膀胱的负担走到墙外,找到了最隐秘的地点——冒烟的马厩附近堆有树枝的那棵大枞树下。我的手脚冷得发麻,但被厚厚防火服包裹的皮肤却直冒热汗。我蹲下身,同时紧张兮兮地留意是否有人看过来。随后我硬着头皮走过那排被焚毁的马厩,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塞满颅骨内的每个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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