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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那样,”我提醒她,“那么在我看来,邮报应该会要提高你的薪水留住你,而不是把你转去搞专栏。我从来就不觉得邮报会轻易屈服于威吓胁迫。”
“我不是包伯·伍华得【注:Bob Woodward,《华盛顿邮报》记者,揭发著名的木门案件】,”她苦涩地回答。“我在那儿的时间还不够长,而地方警察报导没什么看头,通常被牺牲掉的都是新手。如果联邦调查局局长或白宫要员想跟报社的头头谈法律诉讼案件或对外策略,我是不会被邀请出席或被告知事情的进度。”
她也许是对的,我想着。如果艾比在新闻室的表现态度跟眼前一样的话,不会有人愿意跟她打交道。事实上,我现在对她被解除职务已经不如刚开始时那样惊讶了。
“我很抱歉,艾比,”我说,“也许我可以了解德博拉·哈威的案件有政治因素,但是其他的呢?发生在其他情侣身上的事怎么呀。”
“凯,”她激动地说,“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可以对老天发誓,有些事情被压了下来,联邦调查局和政府不想让大众知道。你可以留意我的话,即使这些杀戮停止,但如果联邦调查局依然以这种方式行事,这些案件会永远无解。那正是我要起而对抗的,也应该是你要对抗的。”喝完了她的饮料,她又说,“也许只要那些杀戮停止就好了。但问题是,他们什么时候会停止?他们可以现在就叫停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直率地问。
“我们在讨论那些无辜死亡的年轻人,而且我信任你,或许我需要一个朋友。”
“你要继续写那本书?”
“是的,我只是希望会有最后一章可写。”
“千万千万小心,艾比。”
“相信我,”她说,“我知道。”
当我们离开酒吧时,天色已全黑而且寒冷。我们局促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而我不断地反刍那让我震撼的消息。在开车回里士满的路上我并没有觉得比较安心。我想跟帕特·哈威谈谈,但我不敢。我想跟韦斯利谈谈,但我知道如果他有秘密,也不会对我泄漏,此刻我比以前更不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着友谊。
我一回到家,就打了个电话给马里诺。
“希尔达·欧兹梅克住在南卡罗来纳的哪里?”我问。
“怎么了?你在史密森发现了什么?”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叫‘6英里’的小镇。”
“谢谢你。”
“嘿!你挂断电话之前,介不介意告诉我在华盛顿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不行,马里诺。如果明天我找不到你,你来找我。”
7
凌晨5点45分,里士满的国际机场看来一如杳无人烟的荒凉野地。餐厅门关着,报纸堆在大门深锁的礼品店前,一个管理员缓缓推着个垃圾桶走动,像是正在梦游的人般捡起口香糖包装纸和烟蒂。
我在美国航空公司的候机室里找到马里诺,他闭着眼睛,随便卷成一团的雨衣垫在头下,他正在这个没有空调、燃亮着人工光线的密闭室内打盹。周围全是空椅子,地上铺有蓝点地毯。我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并不认识他,我的心没来由地震动了一下。马里诺老了。
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应该才刚上任不到几天。我在一个停尸间做解剖,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男人走进来,站在工作台的另一边。我记得我感觉到他冷冷的观察目光,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他正把我一层层地剖开来研究,一如我研究我的尸体。
“你就是新来的主管。”他听来像是在挑战,质疑着我竟然胆敢认为我可以把这个从没有一个女人从事过的职位掌握好。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当时回答。“我猜你是来自里士满市吧?”
他含糊地报了名,然后沉默地等着我把他经手的谋杀案件尸体里的几颗子弹取出来,开了单据交给他。他转身就走,没有说“再见”或“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话,那时起我们开始建立了职业上的关系。我领悟到他只因为我的性别而拒绝我,因而也同时回封他为呆瓜一个,脑子完全腌制在男性睾丸素酮里。事实是,私底下他让我感觉相当具有威胁。
现在,看着眼前的马里诺,很难想像他曾让我觉得害怕。他看起来老迈而且失意+衬衫在他肥硕的肚腩上拉扯着,一绺绺的灰发像不受控制似的到处乱窜,眉头深锁,但看来既不是发怒也不是忧虑,只是积习难改的紧张和不愉快冲蚀而出的深深绉褶。
“早安。”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
“袋子里是什么?”他喃喃嘀咕着,没有张开眼睛。
“我以为你睡着了。”我说,很感惊讶。
他坐起来,打着呵欠。
我坐在他旁边,打开纸袋,拿出我在家弄好的咖啡和奶油起司硬面包圈,在出门之前还放到微波炉里热过。
“我猜你还没吃吧?”我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那些看起来像真的硬面包圈。”
“是的。”我说,打开我的那一份。
“我以为你说飞机6点起飞。”
“6点半。我很确定我是那样告诉你的,我希望你没有在这儿等很久。”
“哼,我就是。”
“对不起了。”
“机票在你那儿,对不?”
“在手提包里。”我回答。有时候我和马里诺的对话听起来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你要问我,我会说我真不确定你那个主意值得我们这么做。即便我有那笔饯,我也不会这样自掏腰包。但如果是因为你喝醉的话,我倒不会太惊讶,医生。说真的,你至少试试用事后偿还给付的方式,我会比较安心。”
“那不会让我比较安心。”我们已经为这事争执过了。“我不会去填写出差用偿还给付凭证,你也不要。你填写一张凭证,就留下了个可以追查的文件资料。反正,”我说,喝了口咖啡,“我负担得起。”
“如果那样做可以为我省下600块,我倒宁愿留下可以追查我到月亮的文件资料。”
“胡说,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傻。”
“好吧,我承认是胡说,这整件事跟狗屎一样愚蠢。”他在他咖啡里丢下几包糖。“我想是‘艾比·敦布狗’把你的脑筋炒成浆糊了。”
“谢谢你。”我简单地回答。
其他的旅客开始分批涌进。我发觉马里诺有个惹人惊讶的能力,他似乎可以把世界秩序轻轻地从原有转轴上不着痕迹地使之倾斜出轨。他选择坐在非吸烟区,然后从成排的直立烟灰缸里拿了一个放到他坐位旁。这仿佛下意识地邀请了坐在我们附近的吸烟乘客共襄盛举,有几人也带来额外的烟灰缸。到我们该上飞机时,吸烟区几乎找不到烟灰缸了,而大家似乎都不太确定应该往哪里坐。在难堪中,我下定决心不要在这个不友善的侵占中扮演任何角色,我把我的烟盒留在皮包里。
马里诺比我更不喜欢飞行,一路睡到夏洛特,我们在那儿换乘一架通勤用小型飞机。那小飞机引发我一个不愉快的联想,在半空中承载脆弱人体血肉的这个东西看来是多么不堪一击。我有过处理空难事件的经验,知道一架飞机和乘客散布在几英里的地面上是怎样一个悲惨状况。我注意到这架飞机上没有厕所,也没有饮料服务,当引擎发动时,飞机像是被侵袭般地震动着。旅程一开始,我就享受着一个罕有的特权,看着飞行员们互相聊天、伸懒腰、打呵欠,然后一名空中小姐从通道走向前使劲地把门帘拉上。气流开始变得愈加狂乱,群山在雾气间隐没又现身。飞机第二次突然失去高度时,我的胃猛然跳到我的喉咙,马里诺指节泛白地用力抓紧两边扶手。
“耶稣基督。”他抱怨着,而我开始后悔为他准备早餐,他看来像是要呕吐。“如果这个怪物可以完整地回到地面,我要好好喝一杯。我才不管现在几点。”
“嘿,我请你。”一个坐在我们前面的男子转过头来说。
马里诺目瞪口呆地死盯着坐位前机身部分的奇异景象。地毯边缘的一个金属条上滚起一重鬼魅似的凝结雾,这在我的飞行经验里从未经历过,好像云朵渗入到飞机里来了。当马里诺指着这个对一名空姐大叫“那是什么?”时,她完完全全地漠视他。
“下次我会在你的咖啡里放颗镇静安眠药。”我在紧咬的齿缝间吐出警告的字眼。
“下次你想跟某些在柴枝里生活的狂野吉普赛人说话,我绝不会跟着来的。”
整整半个小时,我们的飞机在斯帕坦堡上空盘旋,兼带碰撞起伏,拳头大冰冷的雨急射地面草地。因为雾气笼罩,我们无法降落,真的,刹那间我曾觉得我们可能会死掉,我想到我的母亲,想到露西,我的外甥女,我实在应该在圣诞节回家,但我当时因某些私事而沮丧万分,更不愿意有人问起马克的事。我很忙,母亲,我就是无法分身。“可是圣诞节到了呀,凯。”我不记得母亲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但我永远可以辨别她想哭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一字一字间的停顿拉得老长。“露西会很失望的。”她那时说。我已经寄了份面额很高的支票给露西,还在圣诞节早上打电话给她。她很想念我,但我确定我更想念她。
突然间,云雾散开,阳光照亮了舷窗,所有的乘客,包括我,不约而同地热烈地鼓起掌来谢谢上帝和飞行员,庆祝着我们的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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