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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大妈叹口气说:“姑娘以后还是要嫁人的。等打完仗你叔回来,把欠的账还上,你才能跟人离啊。”她也恨古丽婆家没能善待宝贝孙女,翟大妈心里把当初的聘金全盘否定,就当成“欠账”。欠的还了,孙女自由了就随她自己高兴嫁。
古丽咬着牙犟嘴:“不离我也不替那个‘伊不利思’生孩子!”
满天神佛的奶奶听到禁忌的名字,赶紧呼唤起圣人的名号避邪,口中呸呸叨念着跑开了去洗耳朵,门也忘了锁。古丽一看机不可失,披起衣服下床,不及着履,赤着脚就奔向柴房,卸了门闩冲进去,一把抱住浑身屎骚尿臭躺在干草上的国清。
古丽一面哭,一面把国清从地上拉起来往外推:“你快走,你回家!”
国清虚弱地说:“姐,俺没家,你在哪,哪就是俺家。”
“你傻呀?他们要弄死你!你还不走——”古丽抱着国清的头,心痛得要碎了。国清在古丽温暖厚实如地母的怀抱里忽然痛哭失声。他没有地方去,死就死吧,除了古丽的怀里,他哪里也不去了!
他的家乡已经被日本飞机的炸弹夷为平地,一大家子人不知所终。他和同学生平第一次拿枪,就和日本正规军正面交火,他亲眼看见一个日本人的刺刀刺进十几个同学的身体里,该到他的时候,日本刺刀已经发钝,先前重伤倒下的同学再爬起来拼着最后一口气乱刺,十几条年轻的生命终于撂倒一个日军。幸存的学兵团残部跟着二十九军第三大队向南撤离。带伤的国清不耐行军之苦,自行脱队挣扎向北,原先学校一带他还熟,他想也许找得到老师或熟人可以投靠。三天之后北平沦陷,日军进城前他扯下军服,换上还没发臭的路倒尸上剥下来的便服,十五岁的小兵就成了个不起眼的半大小要饭,盲目地在已经封锁了的北平市流亡。夏末起流落街头,有一顿没一顿的国清,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饥寒交迫地倒卧在翟大爷推着独轮车去办货的路上。
“也怪可怜见的,比古丽还小三岁呢——”闻国清大哭声而至的翟大妈在柴房门口伸手拦住后来一步却作势往里冲的翟大爷,“虽说是个汉人也都来家三年了——”她说着也陪同落下同情之泪,“在家住着也像咱家的孩子,不算是不知根底的了。”他们这个回民聚居的区域,除了饮食宗教保留回族传统,衣着风俗,甚至多数人的相貌都因历代通婚而汉化得看不出太大的区别,只习惯上称呼非教门一律是“汉人”。
老夫老妻废话不用多说,翟大爷完全明白老太婆的意思。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翟大妈就正好比老头儿大三岁,除了生俩儿子碰上的时辰不好,弄得一个久出不归,一个英年早逝,他们两老自己可是一世和美。翟大爷也想喜剧收场。一个仗打得他出门去了的小儿子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招个无依无靠的小子来做养老孙女婿当然强过送孙女回去她那个没良心的婆家。可这一切如意算盘不就卡在拿不出聘金退还给人家?
“嗳呀——”翟大爷叹口大气,心里想老太婆真不懂事,通奸在咱穆斯林是死罪呀,得要行家法把两个小的都杀了,才能救回他老翟家的名声,要让古丽不省事的婆家发现他包庇,别说古丽活不了,他们两个老的也没脸活了。他把手一摆,皱眉凶道:“没法跟你这老娘们儿说去!反正这小子不死,咱古丽就得和他一齐死!”翟大爷撅着胡子怒气冲天地去了。
古丽怀抱哀泣的国清,爷爷的话却听得明白,她晓得爷爷是不会放国清出去了,爷爷要把国清关死,国清死了,她犯的错才能死无对证。“国清,”古丽附在他耳边说,“乖,不哭了。姐在哪,你在哪。等我给你做吃的拿来,咱且把身体养好,有力气才逃得出去。”
半个多月后的深夜,古丽背一小包袱,轻手轻脚打开了柴房门。她不知道翟大爷自从家里出了这丑事就患失眠,夜夜睁眼到天亮。甚至一向好睡,碰到床就打鼾的翟大妈也变得浅眠,不如以前睡得香。翟大爷躺在炕上听见动静并不着急爬起来,甚至伸手拦阻了身边被惊醒要起来去察看的翟大妈。两个老的含泪执手在炕上静听古丽和国清窸窸窣窣地偷着逃命而去。翟家没人识字,古丽自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只有她炕上铺得齐齐整整一晚没人睡过的被褥上面,有个她向邻室老人叩别留下的肉眼难辨的印子,旁边一张古丽最珍惜的自己做姑娘时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相片。这是她丢下祖父母和汉人私奔的留言:磕头是谢恩,照片是思念,最宝爱的一帧影像都不带走是她会回来。
古丽却不晓得自己这一走,就要为爱去到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她变卖了仅有的两件首饰,买了两套旧学生装改做男装打扮。剪去头发后又去照相馆里照了张合影算是婚照。剩的点钱找黄牛带领,跟着十几个目标重庆或延安的学生结伴偷渡出城。黄牛带出城后,两人并没和其他学生一齐远走,反而餐风宿露回到已成废墟的河北沦陷区国清老家,收拾了国清家人遗骨,搭建茅棚,过起自耕自给的原始生活。四年以后抗战胜利,他们开始打听失散的家人。慢慢地有消息传来,翟大爷和大妈原来都还健在,连小面馆都在原址经营。国清的家族还剩一个原先在南方学造船的叔父,任职轮船公司,战后调派在天津。两人那时已有琪曼,盘算先去投奔国清叔父,再由叔父以家长身份出面斡旋,好让两人能做正式夫妻。没想到就是那年国共撕毁停战协议,内战全面爆发。一家三口才到天津,没依计划北上,反而跟随叔父家小南下去了上海。南方天气湿热,居室窄小,国清在叔父安排下上船做见习生。古丽和丈夫分开不说,带着小孩寄居吃猪肉的汉人家,母女连饭都不敢同桌吃,痛苦非常。幸好国清不久因为晕船严重被开退。叔父听说公司台湾办事处业务量增加有工作机会,又介绍侄子去台湾。没想刚到了台湾,国清还未及上班报到,上海易帜,船公司倒闭,他们和战后唯一联络上的亲人完全断绝了音讯。
在台湾古丽和国清又只剩下他们彼此可以依靠,还多了个琪曼。一家三口,一个是大字不识的名教罪人,一个是初中肄业的阵前逃兵,一个是抵台时刚满五岁的黄口小儿。
枯黄乱发剪在耳下半寸,发福的肚腹顶住虽还厚实却已下垂的胸脯,中年古丽看着年轻时的双人合影,遥想那张留在北平老家炕上的少女独照。因为沙眼而睫毛稀疏的眼睛红通通却干涩无泪。
太久了。古丽不无感伤却平静地想:刚离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常常来她梦中相见,后来搬来搬去,最后还过海搬到了台湾,路远,老头儿、老太太就来不了了。
二十多年东奔西走,生活的贫困和逃难的飘零已让古丽麻木。她不是没有后悔过离家出走,夫妻打架的时候,她会骂出:“当初我爷爷就不该救你这只白眼儿狼!”可她从没想过,当然也就没说过,自己不该为了救要被关在柴房里饿死的国清而和他私奔。国清即使喝了酒,一听古丽提起他对不住的救命恩人就会对所有争执投降认输,回到一向老婆至上的态度。
国清唯一的嗜好就是小酌两杯,可是当人家住家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放假回家那晚就会放量,把一星期没喝的补上。和女儿琪曼一样,国清去店也只吃饭不帮忙。琪曼高起兴来还收收钱、吆喝两声,引人侧目,抢姐姐“牛肉面西施”的风采,国清则是低头吃面,吃完了拿碟花生米回家下酒,除了微笑着跟爱芬、志贤、老秦等几个认识的打声招呼,没人注意和善却沉默的壮汉食客就是老板古丽的“头家”。
这天店里生意又很好。打烊后老秦要跟古丽谈加薪,爱芬就先回家了。上个月古丽才给老秦涨过钱,还让他睡到店里省房租,没想到老秦在面桌拼起来的“床”上睡了两星期就说不行,腰酸背痛,影响他白天干活,他情可花钱去租个正经地方,所以要古丽再涨他点工资。古丽和老秦把嘴都说酸了,也没结论。老秦威胁要走,最后撂话说:“也不用等到过完年了,你前脚找到人我后脚立马走。花大姐你看着办吧!”
家就是过条大马路的事,古丽一面腹诽汉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能对他太好,一面就到了家所在的商场“八栋”。她气喘吁吁地爬三层楼,在二楼半梯间的公厕稍停解手。商场每单位只配置一个水槽带出水口,拉上张帘子勉强能淋浴,却没有私家抽水马桶的设备。古丽完事出来一眼看见上面楼梯口黑影里站个男人,大吃一惊,先想到听说前面几栋楼最近有色狼偷看妇女夜尿的事,定神看清楚却是丈夫国清,不免提高声音诧道:“老韩你发什么神经病?半夜杵那儿,吓死老娘了!”
“没做亏心事,鬼也吓不了你!”国清凶巴巴地顶回去。
古丽心知丈夫又灌猫尿了,步上最后几级楼梯,经过国清身边顺手在他臂上重拍一记,嘴里恨道:“你就喝吧!人不知道还当是色狼,把你抓起来揍一顿好了!”
国清却把古丽用力一推,道:“谁是色狼?你说谁是色狼?”
在楼梯口前古丽惊险地稳住脚步,破口大骂:“老韩你就发酒疯吧你!敢把老娘推下去,我就拉你垫背,我死你也别活了!”
“想要我的命?”国清刷过来一个巴掌打得古丽眼冒金星,“奸夫淫妇!你想谋杀亲夫!”
“你骂谁奸夫淫妇?你骂谁奸夫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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