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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这是时下的流行语,放在那个年代,放在刘紫建身上,总觉得惨兮兮的。其他的孩子,玩在兴头上,什么都听不见,可是紫建却能,他于是和大家告别,怏怏不快地回了家。
那个年代的孩子能玩什么?没什么可玩的,那个年代的大众活动,基本就是弹球啊、拍洋画什么的;当然,有一群孩子追跑打闹也挺带劲的。那是个首都蓬勃建设的年代,假如不太远的地方建了个工地,那就太有乐趣了。小威常带着大家去冒险。
冒险也是分等级的,工地野大野大的,藏个猫猫,和点稀泥,爬爬管子,这都是刺激的游戏!时不常的,工地的工人就来轰,大家跑得快,故意落下刘紫建让人抓。总而言之,与其说带着他跟着大家玩,还不如说是大伙一起玩他。
孩子们玩了他两个月,慢慢也就腻了。听结巴唱歌,听了两个月,谁也笑不出来了。于是,小威挑头,跟紫建说了拜拜:“你瞧,你太慢了,又那么笨,不适合跟我们待在一起。你也不用唱歌了,你回家吧。”
紫建没哭,这出乎小威的意料,他扭头慢吞吞地走回去了。大家有点失望,然后义无反顾地接着玩。
光阴荏苒,又过了两年,一晃到了小学四年级,小威的父亲因工作原因换了房,就先离开了这条胡同。我跟他生离死别的,俩人都掉了眼泪。
再过一年他上了初中,我是五年级。电话刚刚普及,太贵,装不起,我俩就一直保持通信来往。
那个时候,除了我,小威还和之前几个好朋友保持通信。
有一天,其中的一人在信中这样写道:威哥,你还记得紫建吗?其实我好多次都想跟你说来的,咱们那时候玩得太过分了。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想提,不过说出来我心里痛快多了。我现在是个转校生,受到其他同学排挤,不过我还行,挺得住。因此我就体会到,当初紫建被咱们折腾有多惨。我和紫建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你是知道的。那几个月,紫建跟着咱们玩,可是,他每天回家都会哭。他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回家哭,就只能在大杂院黑糊糊的小过道里缩着。好几回被我碰见了,我有心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想想挺后悔的,我俩在不同的初中,我也搬走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威哥,没别的,我忽然想起来,觉得难过,跟你瞎唠叨,你别往心里去。最后,祝愿大家都学习顺利,万事如意吧。
小威看了这封信,慌了!
原因之一,是他在慢慢长大,从调皮讨厌的小威开始成长为成熟稳重的老威。他渐渐有了同情心,也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块头的他抬头往前看看,左边那一排的前几个位置,坐着的正是刘紫建。
他和他被“大拨轰”①到同一所初中。
着实让老威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来信,多少有些预言的意味,而且预言得非常准确——刘紫建在新的学校里,依然吃不开!
成长起来的老威,失眠了。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做错了,可不知道该怎么改正。对他而言,不用说,自信的、大块头的他,虽然不一定能有幸得到女孩子的青睐,可是男孩子都喜欢跟他玩。可刘紫建还是瘦瘦小小的,他的结巴,没准有点缓解,不过还是能听出来。他学习不好,没什么兴趣爱好,少言寡欲,不合群。
不合群,这对未成年人来说,是最要命的缺陷,远比低智商要可怕得多,偏偏刘紫建把这些都占全了。
老威一筹莫展。
“你还记得吗?”老威问我,“为这事,我还给你写了封信呢!问你该怎么办。”
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说,错了无所谓,反正是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关键是,你得从现在开始改正错误。”
“哦,有点印象了!那可能是我爸写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别赖我,那时候我家长还经常拆我信呢!你接着说!”
也许是接到了我爸的来信,老威同学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对同学不公正的待遇。
他有心这么做,也真的去做了,可效果不大妙。
紫建倒好说,老威肯和他握手言和,八成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他感激涕零地瞧着老威,充了电似的玩命点头。
其他人有些不愿意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祁睿!
现在来看,祁睿算个好同志,他帮过我们,救过孩子,但那时候,祁睿是个坏学生,抽烟、喝酒、染毛、旷课、打架、泡妞……反正极尽坏学生的本能呗。还有一票坏孩子,比如把京巴叫藏獒的程雷等人都跟老威打成一片。现在多了个傻乎乎的刘紫建,这算怎么回事呢?
到了初中,这影响继续扩大,权威性开始下降,老威说话不再那么一言九鼎。
祁睿就曾警告老威:“你丫要是非跟傻子玩,那就别跟我们玩了。”
老威体验到了原来作为群体中一员的感受。其实,不光是孩子或者学生,群体中的从众意识可以放到任何社会团体中。
赫鲁晓夫在上台之后,都曾遇到过这样的尴尬,在一次演说中,他大肆抨击斯大林的极端主义,并宣称自己在当初就意识到了斯大林的错误。没想到,人群中有人吵嚷了一句:“既然你那时候就想到了,为什么你不站出来阻止他呢!”赫鲁晓夫被这无礼的冲撞弄得怒不可遏,他冲台下吼了一句:“刚才这话是谁说的,站出来!”台下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承认。赫鲁晓夫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温和地微笑起来,“看,不管这话是谁说的,都不敢站出来,那么我当年,不也是一样吗?现在你们能理解我的立场了吗?”
总的来说,赫鲁晓夫算得上是睿智,他轻易地化解了矛盾,并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但是实质上,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那位嚷嚷的同志,还是老威,谁都不敢轻易反抗群体的意志。
拖了大概一年,也是他的最大限度了,老威同学败下阵来。他不得不宣布效忠于自己的小群体,再一次背叛了刘紫建。
当然,这一次,比小时候要善良得多——只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刘紫建继续孤独的挣扎,没有朋友,可是以老威、祁睿和程雷为代表的小圈子也不会欺负他。
错就错在,刘紫建不该喜欢上一个女孩。
七、红领巾大喇叭
刘紫建喜欢上那个女孩,这就有点自寻死路的意思了。
需要承认的是,即使最坚强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紫建嘴巴又不利落,因此,他就形成了写点小文章的习惯。
因为心存歉疚,老威悄悄地还和紫建有点来往,他看过他的几篇小文章:“小艾,说真的,比你写的东西有灵性。”
如果只是给老威看,那这事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地步,刘紫建最大的错误在于,他把这给自己同桌的女孩看了。
任何人被孤立,都不能长期存在。
躲进堡垒里,你以为是安全的,却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无从知晓周围发生的事情,将自己与赖以生存的信息隔绝开来。
紫建的封闭并非有意制造的,可他确实封闭了,而且树立起写小文章这样更容易让自己被隔绝的习惯。他把他的文章给喜欢的女孩看,这本来无可厚非,麻烦在于,他太闭塞了,以至于不知道这个叫作宋丹的女孩是祁睿的女朋友!
宋丹当时的想法已经无从查证了。不过很显然,她和祁睿有意无意之间聊到了这件事。
老威起初不知内情,也是后来听祁睿说起的。
“我得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知道我的马子别人是不能碰的。”祁睿如是说,老威紧拦着。
早晚是会拦不住的,老威心知肚明,就警告刘紫建。
偏巧紫建犯了倔脾气,听不进去良言相劝。大概是他忽然被人搭理了,甚至被人关注了,因此飘飘然。
宋丹大概没想到刘紫建会错了意,要不然就是她在成心刺激祁睿的醋意。她给他回写一些小文章,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更刺激了紫建的神经,让他认为她是喜欢自己的。他甚至开始玩些文字游戏,表达了缠绵的爱意!
这太危险了!就算宋丹的拒绝不至于伤人太深,祁睿的拳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劝不了紫建,老威只好回头去找宋丹:“你玩得也够了吧?”他开门见山,“祁睿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大概不会揍你,但是刘紫建跑不了。”他甚至恫吓她,“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你要是觉得祁睿会吃醋,那是扯淡,他顶多会发怒。如果你再执迷不悟的话,我也会耍花招,我会在祁睿面前把你的技俩全部抖露出去,后果怎么样,你自己想想看!”
宋丹也不傻,她知道老威认了真。
“那你让我怎么办?又不是我在追他!”
“好办,你直截了当拒绝他!告诉他别再写这些文章了,这就行啦。”
“那好吧,我该怎么拒绝?”
“……唔。”这是个问题,该怎么拒绝呢?说他是弱智,说他是结巴,这太伤人了,不合适。老威一时语塞。
“哦,行,我明白了,我不抨击他残疾,这样吧,就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我喜欢强壮有力的,这样没问题了吧?”
“嗯,我看行。”老威点点头。
行吗?祁睿也不是强壮有力型的呀,其实老威倒是。
谁也没多想,在那个夏日的风和日丽的下午,宋丹拒绝了刘紫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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