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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盯着这具黑色、死寂了的电话。
“不要太猴急,卓依,”母亲曾斩钉截铁的训诫她。“别教男人一眼看穿你迫不及待。”
她不知道是她毋亲教导有方,抑或自己本来就兴趣缺缺。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再见米尔耐的面。如果再见,那也只是为了消遣。
他果然又来了电话,这次,她接受了邀请。星期六的晚上,她以为这是好预兆。纽约的男人在平常日子定的约会都是“垫档”的小角色。星期六晚上,那才是留给心爱的“大牌”。
米尔耐坚持在她公寓楼下大厅见面。直接由那里叫车至东六十街的一家法国餐馆。他已经预先订了座。这家餐厅的生意很好,装潢得很活泼。
古卓依惬意的抽着烟、啜着酒、听着别桌食客的闲话,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是有形的,真实的属于这个世界。
饭后,他们俩漫步到六十街和第三街口。电影院前却排了长龙。他一脸沮丧的看她。
“我不想干等,你呢?”
“不怎么想,”她毫不加考虑的又加了一句:“干脆去我家看电视、纯聊天如何?”
他面上起了变化:很快的一撇。又很快的恢复那副长耳朵狗模样,摇着尾巴,拚命讨好。
“这主意满不错,”他说。“只是家里没什么可喝的。”
“我们顺路带两瓶白酒回去,可好?”
“一瓶足够了。”
前尘往事两人都懒得再谈。现在,话题在有意无意间变得比较体己了些。试探着,开展一种新的关系。两个人都带几分羞、几许涩。
在她屋里,添了冰瑰的白酒已经斟上。他坐在椅子上,两条短腿冲向外头。身上一套厚重的呢西装,一件大花格衬衫,一条线钩的领带。看上去人显得更小更瘪,真教人有“载不动”这许多衣服的喟叹。
她蜷坐在起居室角落的长榻上,脱了鞋,腿勾在灰法兰绒长衫底下。她很轻松。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假使她开口说声,“走,”他绝对连半分钟都不敢留。
“你怎么不结婚?”她以为他应该有兴趣。
“谁会要我?”他腼腆的露出一排小牙齿。“再说,卓依,现在的婚姻没有约束力了。生活方式五花八门。”
“嗯,”她含糊的应着。
“你对于女性运动有兴趣吗?”
“不怎么样。所知不多。”
“我也是,”他说。“不过据我看到的那些报导都很有些道理,很合逻辑。”
“其中有些女人太——太粗俗、肤浅,”她猛的发作。
“对,对,”他急忙附议。“这是真话。”
“她们只是——穷表现,”她继续说。“自许为新女性,我却不认为她们像女人。”
“你讲得真对。”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女人应该很淑女。对不对?我是说,应该轻言慢语、温柔优雅。我从小就接受这样的调教。外表要力求整洁,待人谦虚大方又富有同情心。”
“我一向尊敬女性。”
“我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淑女,男人就会敬重你。”
“你母亲还在吗?”
“在。”
“她真是个很难得的女人。”
“对,”卓依热烈的说。“的确是的。她现在已经六十出头了,可是在她那些桥牌社、园艺社还有画友俱乐部里非常活跃。畅销书本本都看。同时负责教堂的义卖活动。她永远不让自己闲着。
“我是说,她不会只待在家里烧饭洗衣。她有自己的生活面。但是这并不表示她不顾到父亲;她一样照顾。只不过,他绝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是个非常独立的女人。”
“太了不起了,”米尔耐殷勤的说。
“你真该见见她,”卓依继续。“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每个星期做一次头发。穿着得体,她对服装真是有一套。她一切都太完美了。现在虽然胖了些,可还是站得笔直,精神十足。”
“一位真正的淑女。”
“对。一位真正的淑女。”
接着轮到米尔耐夸赞他的母亲,似乎像极了卓依方才描述的模式。片刻过后,古卓依在表面上仍是专心听讲,神思却已荡进了往事。
02
她来纽约将近一年。寂寞得使人萎缩,于是鼓足勇气去了一家广告打得很响亮的酒吧:“专为单身的识途老马而设!”就是第二街上的“相逢市”。
她花了好大心思穿着打扮。要做到既能吸引人,又不落于低俗。
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衣,中间系一条宽皮带,羊毛长裙合身服贴。裤袜薄而透明,配一双半高跟鞋。为她五呎六的身高添加了一吋。
她嫌脸上的妆太淡,又补了些粉、腮红和唇膏。假睫毛装不好,干脆拿掉,将就把自己那几根疏疏落落的睫毛刷黑。
大出意料的是,“相逢市”又小又挤,客人居然挤在人行道上喝酒,大声调笑,就像在跟门口那架点唱机比赛音量。
她侧身挤进去。更发现来这里的女人,不管单身也好,有伴也好,全比她年轻。大概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奇装异服,色彩鲜艳。相形之下,她简直像个老古板。
费了十几分钟才挤近吧台,又费了五分钟才从忙得半死的酒保手里接过一杯啤酒。她被人潮推过来挤过去,就是没人和她说话。
她保持微笑,不东张西望。在她四周,是无数澎拜有力的生命。笑声,喊声,乐声,插科打诨的叫声。
“抱歉,娃娃。”有个男人挤过来接酒时,敲了敲她的肩膀。
她转头看。是个结实的年轻人,很黑,戴一顶挂着一大堆圈圈的头盔。衬衫扣子一直敝到腰部。脖子上绕了三条金链。稀奇古怪的牌子在他厚厚的胸晃荡。
他身上的麝香味重到几乎令她窒息。牙齿凌乱,胡子不刮。腋下湿了一大片。
她陡然间发觉,这个人毫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
她就是羡慕他这份满不在乎。
她继续留在吧台边,喝清淡而无味的啤酒,看着周围陌生的世界。彷佛进入了马戏班。人人都表演,唯独她不是。
她看着那些女人,不单比她年轻,更比她漂亮。圆润、成熟的身材充满了诱惑力。暴露的衣衫,绷紧的牛仔裤,极尽挑逗之能事。
她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到达“相逢市”。疯狂热闹的巅峰是在接下去的那一个小时。随后,场面逐渐平静下来。拍合的双双对对四散离去。古卓依仍站在台子边,喝她的啤酒,脸上笑得发酸。
“怎嘛,娃娃?”那个黑黑的年轻人开口了。“罚站哪?”
他喷出一串笑声,仰着头,大张着嘴。她看见了他那口烂牙,厚厚的舌苔,一条肉红色的坑道。
他又要了杯酒,一口气干掉了大半。一道啤酒沫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他用手背抹一把。再望一眼冷清的酒吧间。
“机会错过啦,”他说。“老是眼光太高。你懂不懂?挑三挑四,最后挑了个大脚婆。”
他再度爆笑,一般酸臭味直冲着她的脸。他一记拍上她的肩。
“住哪儿,娃娃?”
“曼哈顿。”
“喝,好地方。昨晚上我泡了个妞,真棒,打昆士来的,要我上她那儿。走运——对不对?凭我,要上昆士,门都没有。三十四街之北,九十六街之南:本人的地盘。我就住在卡角上。”
“怎么样?”她明知故问。
“怎么样,走啊,”他说。“要饭的就别挑啦。”
她不想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她还是他自己。
他住在八十五街的一栋公寓里,只一间房。一进门,他就说,“去撒泡尿,”便冲进了浴室。
他连门都不关。小解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两手摀着耳朵,奇怪自己为什么不逃。
他出来了,一面解衬衫,一面脱牛仔裤。她没有办法不盯着他那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比基尼猛瞧。
“我有半截好东西,”他看见她盯着的部位,大笑。“不是这儿。是麻烟。要不要来一口?”
“不,谢谢,”她一本正经的说。“你只管抽。”
他从柜子抽屉里摸出半截烟头,点着,猛吸一口。闭上眼。
“天赐吗哪,”他缓缓说道。“你明白什么叫吗哪,娃娃?”
“一种神食。圣经记载的。”
“对。”他懒洋洋的问:“你会玩吗?”
“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你们这票老女人全会。真要是不会,我教你。来,先把那身制服脱了。”
说那是床,不如说是块板。单薄的床垫七高八低。被单千疮百孔。他不许她关灯。所以她看得到他,看得到自己。她只好闭上眼。但是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满身汗臭,加上那股怪异的麝香味,逼着她。他全身是毛,胸口、肩膀、手臂、背后、腿上。只有臀部特别光滑。
他顽强的冲击力,令她不止一次的喊着,哼着。就像寇马琳当年对她们的调教。
在她在热烈的迎合之下,竟然忆起离了婚的丈夫,老古。当年他曾为她机械性的冷淡反应愤怒抱怨:
“你根本不是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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