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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时在巴黎冷眼旁观之法国史家柯利厄(Henri Cordier),便认为这种德国佬加于华民之刺激“纵非义和团兴起的全部原因,也是主因之一”。(见柯著《中西关系史》,卷三,页三六五。转引自摩尔斯《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卷三,页一一一。)
至于德军当时在山东之横行,更是笔难尽述。当地百姓如对若辈稍事抵抗,动辄全村被焚,老幼难逃。某次在鲁东日照县,为一极小的民教冲突,在当地仕绅出面试行调解之时,五位在场仕绅竟被德军强掳而去,送至青岛拘留所,勒令执行极无理之要求。似此绑票勒索之行为,使在一旁观察之美国外交官,亦为之忿忿不平而报请华府留意。
(见美国驻华公使康格致国务卿海约翰的报告书。载国务院“外交档”,一八九九年四月十七日。)
俄国在中国东北所犯的罪恶,就更是罄竹难书了。一八九九年三月某日,俄人自旅顺港违反条约,侵入中国境内征收地税。当地农民召集群众大会并缮具申请书,请求免征,态度极为和平恭顺,而俄军竟突然对群众开枪,当场便打死农民和老弱妇孺九十四人,伤一百二十三人。
(据西文《北华捷报》记者的专栏报导。)
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五日,当俄军于黑龙江畔的诲兰泡(俄名“布拉戈维申斯克”)开始越境时,华军稍事抵抗,俄军便一举将两岸华民男女老幼六千人,悉数屠杀,弃尸江中,江为之塞。此一屠杀,中国政府虽末敢澡究,欧美媒体却向莫斯科提出抗议,而沙皇政府竟声言是边远驻军擅杀,俄皇鞭长莫及,无能为力,搪塞了事。(见Arthur H. Smith 著(震撼中之中国(China in Convulsion),一九〇一年英国爱丁堡出版,第二册,页六〇七。)其后俄人在“江东六十四屯”一带和其它城市中的烧杀,据各方报导,死伤华人二十余万,本篇也就无法详加叙述了。
(见李文海等编《义和团运动史事要录》,一九八六年济南出版,页二九七。)
以上所记只是根据西方官员和记者零星的报导,并非受害华人的夸大。当时如作有系统的调查研究,则入侵者之残暴,就更是罄竹难书了。笔者不学,曾就清末民初各种中外冲突中,双方的死伤数字略作比较,所得比率大概可说是一千比一。换言之,在中外冲突中洋人如有一人殒命,无辜华民就要以千命“相陪”(不是相赔)。如曹州教案中有德国传教士二人被杀,德人借口入侵时被杀之华人,加上中国官府在洋人要挟之下所杀戮之华民,以及民教冲突所造成的死伤,即不下数千人。——假如鬼神之说真有可信,以数千枉死寃魂,在耶稣之侧、上帝之前,与在曹州殉道的两位神父的幽灵,同时出现,互控寃情,在此情况之下,上帝和耶稣又何择何从呢?
不幸的是,在类似情况之下惨死的洋人往往都名扬天下,垂誉后世;但是陪他们一道丧命的数千名华人包括妇孺,那就死得虫蚁之不如了。斯大林说;“死一个人是件惨事; 死一百万人只是个统计数字。”在那庚子年间,死掉任何一个洋人,都是个惊天动地的“惨事”;死掉千万个华民,甚至连“统计数字”也没有一个。但是中国人究竟不是个麻木的民族。在那千万家披麻戴孝的寡妇孤儿的哭声里,稍有良心的血性男儿,都会拔刀而起和敌人拚命的,这就叫做“民愤”。在全国人民都感到国亡无日,都要和入侵者舍命一拚,这就叫做“民气”。这股民气,笔者这一辈在“《年抗战”的日子里,都是亲身卷入、亲身体验的。老实说,《年抗战就是当年全国人民以血肉之躯与不可一世的入侵强寇,死命纠缠,拚过来的。
朋友,在那庚子年间,八国入侵的时候,全国同胞国亡无日的感觉,实数倍于抗战前夕的一寇独来,尤其是在情况最紧迫的山东和东北。所以该两地区民气最激昂,义和团也滋长得最快。毓贤这个好杀成性的地方官,他也深深地体验到这种同仇敌忾的民愤,而感觉“民可用”。他觉得与其杀民媚洋,何如“用”民来除教灭洋呢?毓贤这一心态,事实上是与当时西后以下,那一批在戊戌以后突然掌权而又颛顼无知的满人小贵族的心态,如出一辙。他们但知民气可用,要“用”它来“扶清”。他们怎知甲午、戊戌之后的腐烂朝廷,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以它来“灭洋”,则洋又岂是气功师徒“刀枪不入”所能“灭”掉的?
对民气但知其有而不知其用;激起了民气,又没个安全塞可保安全,那就非爆炸不可了。义和团运动也就是近代中国,无数次锅炉大爆炸中的一次。
只能造反,不能保皇
再者,毓贤究竞是个非科甲出身而习于杀人的莽汉。下棋不看第二步;为政不作三思,因此他的“团应抚、匪必剿”的原则,应用起来,也漏洞百出。
山东那时是处于王朝末季的黄巾、赤眉时代。饥民遍地、盗匪如毛、邪门盈野。毓贤最初的办法是以杀止乱。但是他纵是个嗜杀的屠夫——他有一个月杀五百人,一任杀五千人的纪录——也杀不胜杀。最后改杀为抚。他抚的办法是化零为整、招匪入团(民团)。他纵容, 甚或授意,乃至干脆鼓励和认可,并发下“毓”字大旗,由徒弟众多、能呼风唤雨的大邪门,并吞那些只有低级气功,组织能力欠缺,而良莠下齐的小邪门,划一名号,整齐服色,统名之日“义和团”,以示这些组织是由他巡抚衙门认可的私办民团。
这种以大吃小、化零为整,组织并统一指挥起义农民的办法,原不是毓贤所发明的—
—那是我们的国宝。试翻我国历代农民起义的历史,且看陈胜、吴广、赤眉、黄巾、黄巢、朱元璋、张献忠、李自成,洪、杨乃至我们亲眼看见的红军、八路军、新四军的成长和扩大,都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毓贤所搞的与上述情况有个基本上的不同。上述诸大家都是搞革命,造反,以“打天下”为号召的。毓贤统一组织他们的目的却是“招安”,为大清王朝“保天下”。这样就变成抱薪救火了。
第一,毓贤无法真正把“义和团”化为“民团”。农民起义的造反大军,“裹胁”一起来是愈大愈好;官办民团的容量,那就有限了。再者造反打天下搞革命,是泄民坟、主正义的义士之行,士气极高。保卫腐烂王朝,肋纣为虐,那就义士却步,智者不为了。所以义和团运动在山东始终未能步入正轨。它不是个正正堂堂的群众爱国运动,而是以烧香念咒,或问有“特异功能”的气功师为主导,终于走火入魔的工农兵运动。
——它缺少个“伟大、光荣、正确”而成熟的革命党从中指导和策画,因此它搞起“扶清灭洋”、“烧教堂、杀教士”,就变成红卫兵式的打砸抢,乱来一泡了。但是红卫兵究竟还要听命于一个老谋深算,也可说是老奸巨猾的“最高指示”:最后在军警环伺之下,偃旗息鼓,去农村下放学习。义和团没个最高指示,在军警也都相率入团之俊,连“老佛爷”也失去控制,使它真的变成了“拳匪作乱”。发展至此,连老太后也只奸丢掉“盆底鞋”,梳上“粑粑头”,化装农妇,逃之夭夭。“拳匪造反”(boxer rebellion)就只有靠洋兵来“助剿”了。
——“拳匪造反”原是李鸿章替慈禧推卸战犯责任的外交辞令(见下篇)。
所以毓贤的“匪必剿”的原则也出了大毛病。他不知道“匪”是饥民的化身。饥民在被“剿”得走投无路之时,便入“团”受“抚”。受抚之后还是没饭吃,那就继续为匪,终于良莠难分、团匪并存。加以毓巡抚对教民有成见,又没有办外事的经验,不知洋人之可怕;而教民教士与洋公使又恃强欺人。民教冲突中,不论屁大小事,往往都要劳动位同总督巡抚的“主教”甚至更高的“公使”(在对华文书上自称“本大臣”),来向中国朝廷和地方,加油加醋,甚或无中生有,抗议恐吓。弄得中国官方不胜其烦。巡抚衙门仅为教案一项便案卷如山(原档至今仍满筐满篓),忙不开交。毓贤一怒乃干脆告其属下府县官吏,把教民控告、教士抗议当成“耳边风”,“当成废纸”。(见李宏生着《毓贤与山东义和团》等多不胜数的第一、二手史料。)
但是毓贤并没有忽视他自己标准中的“团”、“匪”之别。义和团中如有不良分子对教民杀人绑票,他也绳之以法,大量诛戮。事实上义和团在山东早期最有名的大师兄朱红灯,和遍身气功的本明和尚,就是因为枉杀教民、窃取财货,被毓贤捕杀的。
——有些后世史家对事实未加深究,竟把朱红灯与本明之死划在袁世凯帐上,实为误入。然毓贤既有其“耳边风”、“当废纸”一类的指示,则抢匪多劫教民;下级官吏时予纵容,也是事实。这样就要引起洋人严重的抗议了。果然在一八九九年冬季美国公使康格(Edwin H. Conger)乃向北京总理衙门连续抗议,要求中国政府把毓贤撤职。总理衙门不敢开罪康格,乃于是年十二月五日奏请太后把毓贤“开缺”,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并率其新建陆军一万一千人入鲁镇抚。
毓去袁来,义和团运动便进入一个新阶段,从山东转入直隶(今河北省)和京津地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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