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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驹想了想:“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
卢老爷说:“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
家驹一扭脸:“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插进来说:“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
家驹说:“爹,这陈六子好骂人我也听说过。我就不明白,他原是个要饭的,哪来的这么大脾气?”
卢老爷深谙此道:“俗话说得好: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没脾气的,多数是些吃才。”
【2】
周掌柜与太太在屋里说话,油灯稳定地燃着,夫妇俩显得相濡以沫。
周掌柜抽着烟袋诉衷肠:“她娘,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了,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寿亭是没说的,可我前天去张店,见那卢少爷的神气里瞧不起咱寿亭呢!”
周太太给丈夫添着水说:“咱还瞧不起他呢!寿亭能把小买卖干大了,他卢少爷说不定能把大买卖干小了,弄不好还能干没了。她爹,这话你可千万别给寿亭说,他要是知道了,赶明天去张店能把卢家全骂了。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这点让人不放心。”
周掌柜大包大揽:“这你就不懂了,寿亭只要看见有利可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赔本的买卖,你叫他亲爹也没用。”说着笑起来。
“这倒是。”
周掌柜笑容去后出愁容:“我说不出是咋回事来,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周太太宽慰他:“有啥不踏实的?寿亭那么精明,肯定吃不了亏,别看不认字儿。”
周掌柜反思:“我知道他吃不了亏。只是这孩子心大,也爱斗狠,别弄出啥事来。”
周太太大力开导:“这你放心,寿亭最有数,就是斗狠,也是为了买卖。我在一边揣摸了好几回了,他不是蛮干,没把握的事儿,他压根儿不干。”
周掌柜想想,把实话说出来了:“我不是说这个。是说……青岛那地方灯红酒绿的,别……别给弄回个小的来。”
周太太生气了:“你咋能这样想孩子呢?寿亭来咱家这些年了,你见过不规矩的地方没?脾气急,好骂人这是真的,可要是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寿亭断是干不来。满周村城里那么多大闺女,哪个不惦记着他,弄小的还用去青岛?”
周掌柜:“惦着挨他的骂呀!啊?哈哈……”
周太太开始护短:“有本事,骂两句怕什么?我听见他嗷嗷喊,就觉得满染坊里有活气。”
※※※
寿亭和采芹在屋里说话。新房的喜气还没散去,依然给人一种甜蜜的感觉。
采芹在炕边上往一个深蓝色包袱里放衣裳,寿亭坐在小凳上,把头靠在采芹的腿上,幸福地卷土烟。
寿亭说:“我去张店第二天就回来,用不着带衣裳。”
采芹居高临下,忙着自己的事:“那火车烟熏火燎的可脏呢,你下了火车找个地方换上。那卢少爷是留学生,说是穿得西服洋领子的,你土头土脑一步迈进去,别让人家瞧不起。”
寿亭一挺脖子,眉毛竖起来:“咱还瞧不起他呢!他找咱合伙,看的不是咱穿什么,是看咱有没有本事。”
采芹哄他:“我知道,你有本事,这我知道,怎么一句话不对付就急呢!”说着系好包袱,在后面搂住他的脖子。
寿亭背着她:“唉,就是不认字儿呀!采芹,等咱有了孩子,说什么也得让他上学,上大学,也出洋留学。要是孩子们不好好地念书,我就是死了,也爬起来给他拧了头去。”
采芹拉个小凳坐在他对面,夫妻相对,犹如儿时,情真意切:“你要是再认字——”用手指一杵他额头,“就上天了!”
寿亭的头弹回来,只是傻笑。
寿亭捏灭烟,把烟蒂里那点烟叶又抖回笸箩里:“我这趟去张店,不能白跑,得想法把这事儿弄成了。采芹,周村这地方太小,就是咱一发狠,把另外的几家挤垮了,全周村的布全归咱染,又能有多少?青岛靠着海,什么事都走到前头。还有那德和洋行,我倒是要看看咱买的那些德国料子,让人家扒去了多厚的皮。以后咱直接从那里进料,光这一项,一年就能省出十亩地来。”
采芹故意沉下脸:“哼!你去了青岛还能想着咱这家呀?那里净些穿裙子的洋学生,早忘了家里那挽纂的傻娘们儿了!”说着故意努起嘴,手玩着衣角装委屈。
寿亭当时就急了:“采芹,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我陈六子就是挣下座金山,也不干那事!要是……”
采芹急忙平息暴动:“人家是和你说着玩儿,我知道六哥打小心里只有俺。”说着偎在他怀里。寿亭抚摸着她的头,表情悲壮。
【3】
早晨,卢府院子里的两株海棠开了,繁花满树,整个院子芬芳扑鼻。
家骏去火车站接了寿亭,拐过卢家那条街后,家骏说:“六哥,我先一步回去报信。”说罢跑起来。
寿亭背着褡子走过来。
卢老爷满面喜色迎出来。寿亭急步上前,右手向地下一伸,行了个请安礼:“卢老爷好!”
卢老爷赶紧接起他来,家驹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寿亭,神态有些优越。
正堂上,卢老爷让寿亭坐在椅子上,寿亭执意拉个凳子坐下,家驹也就坐在了他旁边。家骏忙着倒水。
里屋,老太太从门缝里向外看,回过头来对大儿媳妇说:“你也看看,这就是那陈六子,个子虽说不太高,可真是威武。”
翡翠不好意思过来看,老太太就拉她。翡翠刚来到门边,卢老爷咳嗽一声,她吓得又回来:“姑,俺不敢。”
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又把她推回来。她从门缝见寿亭扎开马步,两手撑着腿,她不住地点头。
老太太仰着脸问:“是吧?这小子有股精神头。”
寿亭的褡子放在那个书案上,家驹看着那东西,忍不住笑。
卢老爷欣赏地看着寿亭:“大侄子,你是我请来的大能人呀!”
寿亭起身接过家骏的茶,朗朗地说:“卢老爷,你这是夸我,我连个字儿也不认,就是个染匠。大少爷这才是真正的能人,不仅识文解字,连洋话都会说。大少爷,我属虎,你属什么?”
家驹淡淡一笑:“属兔,比你小一岁。”
寿亭突然感慨:“大少爷,你有个好爹呀!咱俩差不多的年纪,你上了多年的学,我要了多年的饭,这是命呀!说书说的全是实话,‘有福生在将相家,没福生下来是叫花’。卢老爷是在城头上拿着千里眼——看得真远呀!花了那么大的钱供你出洋念书。大少爷,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爹,过上一天你这样的日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唉!”说完把头低下了。
家驹有点找不着北,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应对,一时表情茫然。
卢老爷听寿亭这一恭维,加上寿亭的现身比对,从心里觉得到位。他看了一眼家驹,然后探身对寿亭说:“爹好娘好,不如自强好。六十四卦‘乾’第一,当头就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那么多要饭的,为什么就你有今天?那么多开染坊的,为什么就你干得好?这都是靠你自强。《明会要》说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字不识通六经’——当然朱元璋认字儿。我看你就有那点意思。同是染匠,可你这染匠谁敢小看?谁不知道陈六子?”说罢,拉过寿亭的手拍着,十分亲热。
家驹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并且发现自己可能成为反面典型,就多少有些不耐烦,稍作思考,决定主动出击:“陈掌柜的,你懂机器染吗?”
寿亭一愣,看着家驹:“懂呀!”
家驹怀疑:“跟谁学的?”
寿亭放下茶碗:“去年我去上海买坯布,特别去了趟成通染厂,看了一眼。机器染没别的,就是比手工省事。”说完又把那碗茶端回来。
家驹迷惘地慢慢摇头。
寿亭看着家驹的头晃,顿时把眉毛竖起来:“大少爷,我这人脾气急,怕激。这世上没啥太新鲜的事儿。这机器染就是用人少,染布多,其实工序是一样的。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机器染就是前蘸后染,烘干拉宽。咱现在是用人拉宽拉长,它是换成了机器。那机器劲大,一丈布能拉出二寸来,所以说,这机器染的布,缩水更厉害,比手工染的还坑人。”
家驹认为基本正确:“我是学的纺织印花专业,不过你说的这染布工艺倒是差不多。”
寿亭问:“大少爷,咱青岛这厂里有印花机?”
家驹说:“有一台,但是现在技工水平太低,光有机器没有用。咱去了之后,主要还是以染布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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