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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亭纳闷:“你开不了?”
家驹多少有点尴尬:“陈掌柜的,我实习的时候也开过,但是一个机器要好多人开,我自己办不了。”
寿亭点着头:“那也就是说,上了一阵子德国,一个人回来没有用?”
家驹看了一眼父亲,忙说:“不是一个人回来没有用,我能管开印花机的,知道他干得对不对。再说,哪有留学生亲自开机器的?”说时偷眼再扫父亲,接着岔开话题,“陈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你就到染厂里看了一眼,就敢说懂机器染?”
寿亭不客气:“我娘死得早,她老人家的话我还记着一句:这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大少爷,有些人你就是用棍子打他,他学东西也是慢。他不是不上心,是不开窍。”
家驹有点挑衅:“陈掌柜的,那你是哪等人?”
寿亭眉头一挑:“大少爷,当着卢老爷,不能张开嘴就日娘操祖宗。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我看一眼,立刻就明白,否则就不是陈六子!”他已经急了。
家驹进一步挑衅:“陈掌柜的口气大些了吧?”
寿亭放下茶杯,猛然站起。家驹也跟着站起来。“卢老爷,张店我也来了,您老我也见了,合伙干买卖,讲的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好。可依着我看,我倒是弯刀,可大少爷不是瓢,对不上碴儿!”说着就过去拿褡子。
卢老爷赶紧拉下他:“家驹是不放心,是打听打听。家驹,你六哥还有绝的呢,你是不知道。”
家驹说:“噢?”
卢老爷努力赞美,生怕寿亭愤然离去:“你六哥在上海买坯布,他听不懂外国话,可是外国人和那中国掌柜的说什么,他都知道。”
家驹兴趣大增:“你怎么知道的?六哥,你说说听听。”这时他显得很天真。
寿亭一听卢老爷夸他,又见家驹叫他六哥,转怒为喜:“猜的。买卖上的事,就是个价钱。洋鬼子看我要货量大,就想便宜点儿。可那个中国人不愿意,他看我是山东来的乡下人,就想坑我。我还没等那中国人说完,站起来就走。他立刻蹿过来拉我,连连给我赔不是。他以为我能听懂外国话。哈哈……”
大家笑起来。
老太太在里屋里对大媳妇点画着,小声说:“翠儿,你看陈六子嘴真跟趟,家驹有这么个人儿帮着,准掉不到地下。”
翡翠点头赞同:“嗯!姑,你坐下,别再过去了,再让人家看见你。”
家骏见势有转机,忙凑上来问:“爹,叫馆子什么时候送菜?”
卢老爷一扬手:“这就送,我和你六哥喝着聊。家驹他娘,你出来吧,领着家驹媳妇一块出来见见她六哥。”
寿亭大惊,忙站起来准备应付,顺手向下拽拽褂子。家驹一把拉他坐下:“六哥,没外人,坐着,坐着。”
老太太与翡翠先后出屋,翡翠低着头紧随婆母。
寿亭忙上去拉着老太太的手请安:“老太太,我这叫驴还没上套,就嗷嗷地叫唤,惊了你老人家。嘿嘿!”
老太太欢喜:“大侄子,你要是声小,我在里头还听着费劲呢!翡儿,这是你六哥,大侄子,这是家驹太太。”
翡翠抱拳于腰,屈膝行礼:“六哥吉祥。”
寿亭没还礼,而是转过身来对着卢老爷:“老爷子,你可害死我了!你把这个家治理得不分男女,全是一套的仁恭理智,我哪一招也接不住呀!”说罢,大家笑起来,卢老爷拍寿亭的肩。
【4】
第二天下午,寿亭回来了,一家人接着。
周太太忙着倒水,周掌柜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放了很久的纸烟,让他抽一支。寿亭接过来,又将烟装回烟盒放好,回手从采芹手里接过烟笸箩,熟练地卷烟。
周掌柜探身问:“寿亭,谈妥了没?”
寿亭说:“嗯,妥了,那爷儿几个一会儿就让我捋直立了。”
周掌柜纵深询问:“说没说咋拆账?”
寿亭说:“说了。那厂是一万大洋买的,是个新厂,一天没开过。盖这个厂的那男人把厂弄好了之后,心里高兴,就喝了口酒,下海洗澡,一口水儿给呛煞了。你说这是什么命!”
周太太在外围小声说:“这一说……”她看向丈夫,“这厂还不大吉利?”
寿亭一扬脸:“没事,娘。什么人,什么福,土地爷,住瓦屋。他那命担不住,不一定咱担不住。你放心,娘,没事。”
周掌柜关心具体钱数:“这一万大洋咱出多少?”
寿亭说:“爹,这事我是这么办的:他六咱四,咱出四千。可是分红不能按这个办。咱虽然出钱少,但咱得拿六成,他拿四成。”他说完等着受表扬。
周掌柜寻思:“人家是大股东,是东家,他能愿意?”
寿亭说:“嗨,他不愿意?我是想用他那套家什学学机器染。要不,我让他拿三成。”
周掌柜淡化性地训责:“寿亭,这不合规矩。”
寿亭说:“爹,这世道变了,没有什么合不合规矩。咱的人就值这些钱。”他指了一下自己,“觉得不合算,你请别人。”
周掌柜赞许:“嗯,好,好。那在厂里谁说了算?”
寿亭说:“当然是咱。”
周掌柜说:“你没立个字据?”
寿亭笑笑:“不用,只要我干上,他就离了咱玩不转,只能咱辞他,不能他辞咱。爹,你放心吧,用不了三年两年的,咱就去济南或者天津,咱自家开工厂了。他就是叫咱爷爷,咱也没工夫陪他玩儿。爹,咱这是在家里说,我看他那大少爷是个败家子,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连个机器都开不了。也就是他上辈子积了点德,碰上咱了,有咱帮他看着,兴许还能多撑几年,我看要是他自己干,这一万大洋兴许能扔到青岛。”
※※※
柱子忙完了,跑了进来,随走随往下解围裙。他一见寿亭,立刻掉泪:“六哥真要去青岛?”
寿亭拉他坐下,把没舍得抽的那盒纸烟拿过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采芹赶紧送上火绒。柱子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火绒犯傻。
寿亭把手放在柱子肩上,语重心长地说:“柱子,咱爹咱娘都老了,这通和以后就靠你了。八十多个伙计,你可得管好呀!”
柱子眼泪落在腿上。
寿亭拍拍他的肩:“柱子,这通和要是你干,听我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老实、实在。只要按着这条办,保证错不了。守住这一摊子就是头功。千万别想发展扩大,就是守住。你可千万别学我。你人太老实,学不了。要是万一学走了样,咱这通和就完了,你六哥就一点退路也没了。”
柱子擦泪点头。
他又转向周掌柜:“爹,就让柱子领着干。看着他实实在在地用料。一缸料,就染二十匹布,多一匹也不染。我那套一缸颜料用一年,天天加点新料的办法,千万别让他用。染砸了一回,咱的名声就坏了。这德国料酸大了不行,矾大了不行,你就看着天天刷染缸,天天换新料,一点毛病也没有。”
寿亭端碗水递给柱子:“柱子,我有件私事托付你。”
柱子抬起头来:“六哥你说。”
寿亭叹口气:“唉,我这一走,最快也得年下回来。这锁子叔我放不下呀!柱子,锁子叔那里,按着现在的章程办。当初要是没人家,你六哥早饿煞八回了。听见了?”
柱子点头:“六哥放心,保证让锁子叔觉得和你在周村一个样。”
周家老夫妇不胜唏嘘,周太太撩起衣襟擦泪。
寿亭转向周掌柜:“爹,这周村除了咱,还剩下三家染坊。爹,周村这个地方小呀!那三家要是实在没有买卖,咱就匀出一点给他们。爹,你比我有见识——这买卖大了招人恨呀!这你老比我懂,你看看现在多少人没饭吃,你看看现在多少土匪。我又不在家,柱子又老实,压不住场子。千万千万,舍财保平安。爹,你说呢?”
周掌柜赞许不已。
寿亭又转向采芹:“采芹,明天一早,买上八色的礼,跟着咱娘去趟王家,告诉他,我要去青岛,我要看着给俺柱子兄弟成上亲。”
柱子刚抬起头来,一听这话,又把头低回去。
采芹刚想答应,周太太为难:“寿亭,咱不是和人家说好五月六嘛!王家祖辈上在前清中过举,讲些礼数,这事怕是不好办,就怕人家不答应。”
寿亭眉毛竖起来了:“什么?他还想给咱来个瘦驴不倒架?前清的皇上都没脾气了,他还摆的哪门子谱儿?还他娘的中过举!三天之内准有一个双日子。采芹,你看看,反正柱子那屋也盖好了,从箱子到柜子,全套都是博山大漆。这是什么样的成色!这乱哄哄的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直接问问他行不行。不行?明天早上我站到街口上,大喊一声,周村的大姑娘挤破咱的门。干脆明天早晨我和咱娘去。还中举?还他娘的中风呢!”
采芹插进来说:“哪里也有你!哪有大老爷们儿去办这事儿的!”
寿亭笑着说:“不是怕你办不了嘛!”
采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办不了。柱子,放心吧。”
柱子不敢抬头。寿亭伸过头来惹柱子:“兄弟,当初咱破衣烂衫,左手打狗棍,右手破饭碗,曾去王举人家要过饭。到明年这时候,就给王举人家把外甥添。有点意思吧?”
采芹过来点他头,一家人笑起来。
【5】
早晨,火车上,家驹坐在餐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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