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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驹说:“你是让我说服陈先生解除这个合约?”
安德鲁说:“所以我很为难,想听听你的见解。”
家驹说:“至于是否继续对陈先生供货,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来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在中国只有林祥荣这一个买主,而林既可以买我们的染料,同时又可以选择英国人或者日本人,你认为我们的处境很美妙吗?”
安德鲁很惊异:“噢?你说下去!”
家驹说:“我们现在的交易情况是多头对多头,当中国只剩下了林,那我们就是多头对寡头,他会拿英国人的价格来挤我们,然后再拿挤过水的价格去压英国人。这个道理很简单。”
安德鲁说:“很有道理,我们是要避免那种局面。”
家驹说:“你还不太了解陈先生,他这人相当聪明,即便与我们解除了合约,只要他愿意,他既可以从英国人那里买,也可以从日本人那里买。我们拉过这个客户来,本身就很不容易。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就是把各个出货口都堵严了,他照样可以从我们这里买走他要的东西,而且价格比现在还低!我们是没有办法阻止他的。”
安德鲁笑了:“这大概不会吧。”
家驹说:“你可以这样认为,但我劝你不要去碰他。如果我们终止了合约,结果可能会让我们难堪。”
安德鲁说:“林祥荣已经和英国人还有日本人说好,他们不会把颜料卖给陈先生的。”
家驹笑笑:“英国人日本人很容易答应林祥荣的要求,因为陈先生本来也不与他们交易。他们并没失去什么,我们却失去了一个客户。你把我们的这种想法告诉上海总部,他们会明白过来的。同样,如果上海总部的价格比英国人或者日本人高,林祥荣还能与我们交易吗?”
安德鲁说:“嗯,是这样。你总是把陈先生说得那么厉害,那他的花布产量为什么不如林祥荣大?”
家驹笑了:“陈先生最近遇到一个奇异的女子,弄得他心神不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会让林祥荣一败涂地。”
安德鲁说:“爱情?”
家驹说:“不是,这种情绪德文的语境中没有。”
安德鲁说:“这影响到陈先生的商业信心?”
家驹说:“只能说陈先生现在注意力不集中。姓林的我也见过,他只是一个有钱的富商子弟,虽然很上进,但毕竟不是商业家。他与陈先生的差距相当大。可以这样说,他俩不是一个级别的拳手,陈先生会很轻易地把他打昏。我敢肯定,林祥荣连一个回合都顶不过去。这样,中午我请你吃饭,给你讲几个陈先生的故事。”
第二十二章
【1】
晚上,天津国民饭店餐厅里,周涛飞要请寿亭和东初吃饭。周涛飞三十一二岁,看上去比东初年轻很多。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眉宇间有股刚毅之气。他得体地一躬身:“陈厂长,赵厂长,中餐还是西餐?”
东初看寿亭,寿亭说:“这中餐西餐咱先往后放放,咱先改改口。涛飞老弟,中国印染界都知道,我陈寿亭是要饭的出身,也不认字。今天能到天津来,能和上过洋学的工业家一块吃饭,我要饭的时候是从来没想过的。我想到过发财,但没想到今天这个情景。自从我第一眼看见老弟,就从心里喜欢。说书的说过,这人哪,宁生穷命,莫生穷相!这相貌要是让人看着不顺眼,这人就很难走运。我一看老弟这气度,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只可惜赵子龙跟着公孙赞——投错了主呀!咱今天这么着,老弟,一个人看着另一个顺眼,这就是缘呀!遇见不易,看着顺眼更不易。老弟,我比你大十岁,你就叫我六哥,我就叫你涛飞,你看怎么样?”寿亭语声朗朗,大气开阔。
涛飞谦逊地笑着说:“陈厂长是印染界的传奇人物,涛飞初入此道,与前辈兄弟之称,涛飞觉得不妥。”
餐厅门口有个身着白制服的老年侍者,满脸笑意,干净利落。
寿亭一指:“那位的年纪得六十开外了吧?我要是和他兄弟相称,那还不是抬举?老弟,买卖是买卖,朋友是朋友,咱就这么办!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帮着上海林祥荣办你!”
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涛飞笑着说:“好,那我就叫你六哥。”
东初接过来说:“涛飞,你和六哥认识的时间还短,等时间长了,你就会想他。我就是这样,过上几天不见六哥,心里就觉得没底,就得到他厂里去转一圈,说上几个笑话,一天心里都豁亮。”
涛飞有些感叹:“我很羡慕你们两个厂的关系,是同行,还相处得那么融洽。在天津就不是这样,大家见面也很客气,可是都相互防着。六哥,咱还没说呢,中餐还是西餐?”
寿亭说:“你那位朋友来了再说吧。”
涛飞说:“丁文东是我的助理,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不要去管他,他是中餐西餐都可以。”
寿亭说:“还是中国饭吧!洋鬼子的机器是没的说,可他那饭,实在没什么劲。”
涛飞笑着一拍手,侍者忙走过来。“按我开来的单子上菜。”他用手一指旁边桌子上的那对外国男女,“让他们走开,这周围的桌子我都‘买清’了,我们要谈话。六哥,这个饭店没有雅座,但是菜做得不错。”
侍者犹豫地说:“先生,那是洋人。”
涛飞剑眉一挑:“洋人更懂道理,告诉他们这些桌子订出去了。这是中国的土地!还要我自己去说吗?”
侍者过去对洋人说了几句,洋人站起来,对着涛飞躬身致歉,涛飞也还礼。
寿亭说:“老弟行,话不多,挺有劲。我和你一样,看见洋鬼子在咱这里晃来晃去的,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涛飞说:“六哥,你没出过洋,不知道外国人怎么瞧不起中国人。论说我在英国也能找到工作,也有些公司请我,可那感觉太难受了。他们有对仆人的礼貌,可对中国人呢?还不如对仆人呢!”
东初说:“涛飞,咱们这些人在表面上看来,是所谓的工业家,其实是在无奈地挣扎。在全世界,哪个国家丢了仨省还不宣战?只有中国!人家能瞧得起咱吗?这怨不得洋人。”
寿亭说:“咱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要是生起气来,咱这顿饭也别吃了!我给你说个笑话。”寿亭点上土烟,“德国人到我厂里安机器,一到六点就洗手下班。我不明白,怎么天没黑就不干了呢?就问我的那朋友卢家驹。他说外国人就这样,到点就下班。我说你把那仨洋鬼子叫来,他把三位叫来了。我说这是在中国,下班不看表,看天,天黑了才下班。你要是天不黑就下班,机器余款我就不给你。他们也是工人,怕丢了差使,就答应了。说来也巧,那天,天阴得乌黑,要下大雨,五点多天就黑了,他们就洗手下班。我一看不到点呀,就问这是为什么,他指着天,那意思是天黑了。真他娘的有意思!”
大家笑起来,涛飞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涛飞的助理丁文东来了。这位也三十一二岁,中等身材,身子笔挺,少有的英俊。藏蓝西装,白衬衣,打着领结。他们都站起来,周涛飞一一介绍:“这是陈厂长,陈寿亭先生。这是丁文东。”文东躬身行礼。寿亭先是眉头一皱,继而问:“文东老弟,我先问句题外话,你和滕井是亲戚吗?”
文东摸不着头脑:“滕井?哪个滕井?”
寿亭说:“我怎么看着有点像日本人呢!”
涛飞笑得直跺脚,丁文东也笑起来。他又介绍了东初,坐下之后说:“文东的父亲原是北洋政府驻日本的采办,文东在日本上的大学,后来又在东京帝国大学教中国科技史,‘九一八’之后,不堪其辱,就回来了。我硬拉他来了开埠。六哥说他像日本人,一点不错,连日本人都这样认为。”
东初在笑着擦泪。寿亭问:“你在日本那么多年,喜欢日本人不?”
文东笑笑:“我喜欢日本女人。哈……”
涛飞说:“他找了个日本太太,一块带回来了。她太太家是日本所谓的贵族。”
寿亭瞅文东:“老弟是有一套!这堂堂国民政府、堂堂东北军都办不了日本人,你倒把日本人办了!”说完自知失言,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呸!这不是当哥哥的说的话!对不住,老弟!”
大家笑得更厉害。远处那些洋人无奈地耸耸肩。
寿亭又问:“你太太对你好吗?”
文东说:“好是挺好。可自从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她在我跟前就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下子矮了半截。有时候我看着她也莫名其妙地生气。她越是低声下气,我就越想踹她!”说时,文东的脸上略有恨意。
寿亭拉过文东的手握着:“老弟,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跟着咱漂洋过海地回来了,撇下爹娘,这相当不容易。人家不图咱什么,人家是图咱这人。好好地待人家,占咱东北的那些贼羔子和她不是一路。你可别价,国民政府打不了日本人,你就在家里拿着日本人出气。你要是那样,老哥哥笑话你!”
寿亭这几句话很让文东佩服,他深深地点头认可。
涛飞说:“文东,六哥——你也就叫六哥吧!文东,你要是不知道,我给你说六哥不识字,你信吗?”
文东摇摇头:“绝对不信!六哥,你真的一个字也不认识?”
寿亭说:“也不是,钱上面的那些字我认识。哈……”
东初笑着说:“六哥虽不识字,但绝对不是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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