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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智力会以更大的力度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智力因[19]而更容易变得客观。优越的个人处境则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但总的来说,与天才为伴的忧郁却是基于这一事实:生存意欲越是得到了智力的照明,它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景况。在那些禀赋极高的人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心境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经常被云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云霭被撕裂了,沐浴在红色太阳光下的高山,从超越云层的天上高处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候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不乐的天才有时候会展现出我已经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独有的喜悦——它源自至为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就好像一道灿烂的光芒飘浮在他高耸的额头上面:“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的粗制滥造者之所以是这样的人,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太过紧密地与意欲相连;智力只有在受到意欲的刺激以后,才可以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完全为意欲服务。因此,这些人无法从事除了个人目标以外的事情。与此相应的事情就是:他们会制作出蹩脚的油画,胡诌一些呆板和了无生气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都并非出于真心的哲学论题;也就是说,当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引荐给更高权威的时候。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只关乎个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真实作品中属于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把这些说成是自己的风格。他们得到的是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奥妙,甚至已经超越了那些真正的创作。但如果在这方面明显失败,那不少人就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愿⑥(意欲)最终获得成功;不过,[20]正是这一良好意愿(意欲)使这一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愿(意欲)只是引向个人的目的;而一旦带有个人的目的,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严肃、认真的对待。因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这一成语⑦形容这种人就特别恰当。他们没有想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动时,我们才具备了从事真正创作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于那些粗制滥造者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投河了。在道德上,良好、善良的意愿就是一切,但在艺术里面,它却什么都不是。因为正如艺术(kunst)⑧这词已经显示了的,能力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归根到底在于一个人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切的确实只是局限于自身和家庭的安逸。所以,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实现这一目的,而不是别的,因为决心、人为和带目的的努力都无法赋予、补足,或者更精确地说,借给(垫付)他们一种真正的、诚挚的关切。这是因为我们的关切之所在始终是由大自然做出安排,并保持不变;一旦缺少了这种关切,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因此,出于同样的原因,天才的人物通常都很少注意自身的安逸。正如一个铅造的摇摆物总会停在其重心所要求的位置,同样,一个人的智力总会集中在这个人真心关切的地方……因此,只有为数极少的非一般人物——他们真正关心的不是个人和实际的事务,而是客观的和理论性的东西——才可以认识事物和这一世界的本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至高的真理,并且以某种方式把这一认识重现出来。这样一种对自身之外的客体所抱有的热切关注,对于人的本性来说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过,也正因为这[21]样,这种人才是伟大的;因此,人们把这种人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归因于控制和引导他们的“精灵”⑨。对于这种人来说,他们所创作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对于粗制滥造者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后一种人通过这些手段寻找自己的利益……,他们一般来说也知道得很清楚应该如何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们乖乖地依偎着同时代的大众,随时准备着为同时代人反复无常、变幻不定的需要效劳。所以,这些人的生活境况一般都很不错,但天才却经常在非常悲惨的条件下生存——这是因为天才为了客观的…目标而牺牲了自己个人的安乐。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客观的目标才是他的关切所在。粗制滥造者的做法却刚好相反,所以,他们是渺小的;但天才则是伟大的。因此,天才的作品贡献给各个时代,但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开始获得承认。前一种人则与他们的时代同生共死。总而言之,只有那些通过自己的劳动——不管只是实际性的工作抑或理论性的作品——追求纯粹客观的…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目的受到了人们的误解,哪怕这一目的因此缘故变成了一种过错或者罪行,这种人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的利益…——就凭这一点,那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伟大的了。相比之下,所有指向个人目的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为受这一目的驱使而活动起来的人只在微不足道和匆匆即逝的自身认出和发现自己。相比之下,在每一样事物,因此亦即在全体事物中都能认出自身的人就是伟大的;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活在微观宇宙里面,他们其实还活在宏观宇宙里面。为此原因,事物的整体与他息息相关,而他也试图领会和理解这一整体,以便把它表现出来,或[22]者对这一整体作出解释,或者在实际中对这一整体施加影响。这是因为这一整体对他而言不是陌生的;他感觉到这一整体与自己有关。正因为他扩大了自己的范围,我们才把他称为伟大。所以,这一崇高的称号理应属于那些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是真正的英雄和天才。伟大就是表明这些人违反人的本性,并没有追逐自己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而活着。不过,虽然绝大多数人明显地始终是渺小不堪,永远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是不可以的,亦即一个人是彻底的伟大,也就是说,在每一刻都是那样伟大:因为人是用泥土做成,
习惯是他的乳娘。
——席勒《华伦斯坦之死》,1,4。
也就是说,每个伟大的人物在相当长的一部分时间里都只能是一个凡人,眼里也只有他自己,而这就意味着渺小。这一相当正确的说法:“无人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是一个英雄”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它并不是说这个仆人不懂得欣赏这个英雄。歌德在《亲和力》(第二卷第五章)中把这道理作为奥蒂莉突发的思想表达了出来。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奖赏,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必要做到和成为自己的最好;“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卷1,14章)当我们回顾往昔的一位伟人时,我们不会这样想:“这个人多么幸运啊,他至今还受到人们的钦佩!”而是:“这个人能够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样的精神思想,该[23]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在他之后绵绵无尽的时间里,人们仍以琢磨他所留下的思想为乐。”价值并不在于名声,而在于获取名声之物;快乐就在于创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所以,如果有人试图表明因为获得身后之名的人并没有亲身享受到这一名声,所以,身后的名声就是空洞无用的,那么,他就跟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差不多:后者看到有人不断把羡慕的眼光投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蛎壳,他就卖弄聪明地向这个羡慕者表明:牡蛎壳其实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根据我们对天才的真正本质所作的描述,只要它意味着智力摆脱了为意欲服务这一天职,从而自发地活动起来,那它就是违反自然的。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职责;与天才相关的种种缺点、不足就是由此而来。为做好准备对这些缺点和不足进行一番考察,我们先把天才与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较一下吧。
平常人的智力因为受到为意欲服务这一目标牢固的束缚,所以,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处理动因。我们可以把这种智力视为剧院的复杂线网,它们牵扯着世界舞台上的这些木偶。大多数人脸上的干巴、严肃的表情就是由此而来。也只有动物的表情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些人——动物可是从来不会笑的。相比之下,拥有不受约束的智力的天才却好比混在闻名的米兰木偶剧场中与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这些木偶当中,惟有这个活人能够看清一切。因此,他会很高兴离开舞台一会儿时间,以便从观众包厢中欣赏这些木偶的表演。这就是天才的静思默想。不过,甚至最明智、理性的人——我们几乎可以称他们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也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因为这种人的智力保留着现实的方向,关注着从众[24]多的目标和手段中挑选出最佳者。所以,他们的智力始终是为意欲服务;因此,这种智力的发挥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对生活采取认真、现实的态度——罗马人把它形容为“严肃态度”(gravitas)——是以这一条件为前提:智力不能放弃为意欲服务,以追随与意欲无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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