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大学都恨。教职员工、学生，统统都讨厌。我觉得他们是一群毫无趣味的中产阶级大傻逼。

佛伯斯医生：我明白了。因此你没法儿和学校的人交朋友？

我：不是没能力，而是不乐意。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来说，没能力和不乐意应该是一回事儿吧(佛伯斯医生耸耸肩，不发表意见）……

我对那里的那群傻逼确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沉默）

我确实不知道跟那些人交朋友有什么重要性，反正我又不会在那儿待多长时间。如果我想找哥们儿，我会去酒吧，如果我想做爱，我可以去嫖妓。佛伯斯医生：你找过妓女？

我：是啊。

佛伯斯医生：是不是因为你交朋友以及爱的层次太低了，所以才会去嫖妓呢？

(沉默）

我：也不是。我在学校也认识了几个妞儿。

佛伯斯医生：跟她们发生了什么吗？

我：相比于正常交往，我只对做爱感兴趣。我也不想掩饰这一点。女人对我而言，完全就是满足性欲的工具嘛。因为不想玩儿什么痴男怨女的游戏，所以我觉得嫖妓还更诚实呢。那些日子，我可真是个道德沦丧的家伙，我把奖学金花在嫖妓上，然后去偷吃的、偷书。这也是我偷窃行为的开始。我当时的问题还真不是吸毒，不过后来吸毒了，也没解决别的问题。

佛伯斯医生：哦……我们可以回去再谈谈你弟弟——那个残疾儿童。你对他有什么感受？

我：我也不确定……你知道，这个人根本就不在我的生活之中。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个生活在别处的人，还全身瘫痪了。他只是坐在那儿，脑袋歪在一边，他只会眨眼和吞咽食物，有时候再发出点儿噪音……与其说他是个人，不如说他是一物件。

(沉默）

我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他心怀怨恨。我是说，我妈总是推着婴儿车出去玩，他已经挺大个儿的了，还他妈坐在婴儿车里。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我哥哥比利总是被其他孩子笑话。什么“你弟弟是个弱智”或者“你弟弟是个僵尸”之类的狗屁东西。我知道，这都是小孩胡说八道嘛，不过那时候对我伤害还是挺大的。因为我当时正在长个儿，开始为青春期的变化而困惑呢，我担心自己的身体也出问题啦，我还担心我会像我的残障弟弟大卫一样……

(长时间的沉默）

佛伯斯医生：所以你恨你弟弟？

我：是啊，小时候和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会恨。后来他被送到医院，我就想，问题终于解决啦。眼不见心不烦嘛。我也到医院看过他几次，但这也没什么意义。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交流，知道么？我只觉得他的生命被残酷地扭曲了，可怜的大卫饱受折磨，真是他妈太惨了，可你也不能为他伤心难过一辈子吧。他待在医院还是挺好的，起码有人照顾他。当他去世的时候，我有一种负罪感，因为过去恨过他，或许也因为自己没为他做过点儿什么。但你又能怎么样呢？

(沉默）

佛伯斯医生：你以前跟别人聊过这种感觉吗？

我：没有……也许跟我爸妈说过……

这就是心理咨询的大致情形。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事情都要被拎出来：有鸡毛蒜皮的，有非常沉重的，有无聊的，有有趣的。有些时候我说真话，有些时候我则会说谎。说谎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故意迎合佛伯斯医生，说些他愿意听的，有时候也会捉弄他一下，故意说些让他迷惑的东西。

操，要是我知道那些事儿和吸毒之间有什么关系就好了。不过——

基于佛伯斯医生的启发以及我自己对心理分析的研究，我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我知道我的行为应该怎样解释。对于已经死去的弟弟大卫，我有一个不解心结：我无法正视他那令人紧张的生命，以及他随后的死亡，我也无法表达他所引起的另一个情绪——我对母亲怀有俄狄浦斯情结，并嫉妒父亲。我吸毒，是因为我仍然怀有肛门期的人格，渴望受人关注。但我不能用憋屎来表达对父母的反抗，而是将毒品注入体内，表示对自己的身体拥有主权，以此对抗社会（这都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结论）。这种分析很有一套吧？

这套理论也许对，也许不对。我对分析的结果反复思索，也愿意通过思索来揭开它们背后的深刻含义，更没有想要反驳。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分析结果和我吸毒之间没什么本质联系。当然，深入讨论我的人生也他妈的很有好处，只是我想，佛伯斯医生和我一样，思绪也很混乱吧。

莫利•葛瑞夫是个临床心理专家，他试图研究我的行为，并加以调整。这个路子可就和精神分析专家不一样。仿佛是佛伯斯大夫完成了铺垫工作，现在轮到他来治病救人了。刚好在那个期间，我开始了鲜有成效的戒毒工作，后来又开始服用美沙酮，情况就变得更糟了。

汤姆•克森，戒毒咨询员，他并不是个医疗工作者，而是一个社工。他很信奉罗杰斯的那套以守辅导人员为中心的工作方法。我也去了中央图书馆，读了卡尔·罗杰斯的《成为一个人》。我觉得这本书完全就是狗屎，但必须承认，汤姆似乎让我更加认可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啦：我讨厌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因为我无法面对自己的有限性，以及生命的有限性。

其实，能够正视并接受那些让人沮丧的有限性，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也有助于避免越轨的行为。

显而易见，成功意味着欲望的满足，而失败则是欲望落空。欲望也有两种，一种基本是内在的，建立在人类原始的需要之上；而另一种则是外在的，是被媒体和流行文化里那些广告与模特激发出来的。但汤姆认为，对我个人而言，成功仅仅意味着个人内在欲望的满足，完全与社会层面无关。由于对来自社会的肯定毫无认同，成功（或失败）对我来说也就成了过眼云烟，无法被积累下来，成为通常人们所认可的财富、权力、地位等等。同理，失败对我来说一样，不会成为心头的一块伤疤。所以，根据汤姆的推论，称赞我考试考得好、工作找得好、妞儿泡得好之类的好话，其实对我一点感染力也没有，因为这些夸奖我根本就不认同。当然，我也许会从这些称赞中得到一时的乐趣，但它们的真正价值却无法留在我的心灵中，因为我意识不到其社会价值。我想，汤姆想告诉我的事情就是：我他妈对什么都不在乎。不过为什么呢？

原来，这种种问题，都来源于我和社会的对立状态。我认为社会不会变得更好，我自己也无法去适应它。然而汤姆可不同意我这种观点。正视这种观点，导致了我的忧郁，让愤怒控制了我的感情。他们说，这就是忧郁症的病因。忧郁症让人丧失了生活的动力，让人的心灵也陷入空虚。这时，海洛因就趁虚而入，填补了我的空虚，同时也满足了我自我毁灭的欲望，但这样一来，愤怒却又控制了我。

我是基本同意汤姆的上述说法的，不过我和他也有分歧。他拒绝承认生活一片黑暗，他觉得我会这么认为，是因为我既过于低估自己，又要埋怨社会。他认为，我拒绝认同那些来自社会的好评（或责备），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拒绝了它们的价值，而是因为我过于低估自己。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或不够坏），没有资格接受来自社会的肯定或否定。我本应该勇于面对地说：我应该过得好(或者我不该过得好）！但我却说了：去你妈的，都他妈是扯淡！

在海瑟和我分手之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当时我又开始第无数遍重新吸毒了——“你没完没了地吸毒，其实只是为了使别人觉得你多有深度多复杂。这太可悲了，而且他妈很无聊。”

在这个方面，我又比较认同海瑟的观点。“自我”是个重要因素，而海瑟很了解“自我”需要什么。她在百货商场布置橱窗，却总爱声称自己是个“消费展示艺术家”或其他自我美化的头衔。为什么我拒绝这个世界，觉得自己比整个世界都好呢？因为我就是拒绝了，这就是为什么。因为我就是这么自我感觉的，这就是为什么。

而我的这种态度，带来的后果只能是被迫接受这些狗屁治疗或咨询。我不想接受，但不接受的后果，又是去坐牢。现在我开始觉得，屎霸其实比我舒服多啦。这些狗屁咨询，只能把浑水搅得更浑，不仅没有把问题弄清楚，反而把我弄得越来越迷惑。基本上，我对这些人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管好就行，而我也会做好自己的一摊事。就因为我吸毒，所有人都自以为有权利来分析我、解剖我，这是为什么呢？

一旦你承认了他们有这些权利，你也就加人了他们的寻找圣杯之旅，只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了。你会屈从于他们，任由自己被欺骗，相信他们强加于你的那些狗屁理论。在此之后，你就属于他们了，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也会从依赖毒品转为依赖他们这些所谓专家了。

这个社会发明了一套扭曲的逻辑，用来招安那些主流之外的人士。想想吧，我知道吸毒的好处和坏处，也知道自己不会长命，这些种种后果我非常清楚，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要去吸毒，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却不允许你这么做。不让你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你的行为意味着他们的失败。实际上，你只需要拒绝他们提供给你的一切就行了：社会生活、分期付款、洗衣机、汽车、坐在沙发上看毫无内涵的综艺节目，还有满嘴垃圾食品、腐烂到底、在家拉屎撒尿、在自己生出来的小崽子面前丢人现眼——这就是生活。

所以，我才不想这么生活。如果那些傻逼解决不了我的问题，那只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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