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哈里·劳德爵士唱的一样：走自己的路，一路走到底……





禁闭在家


我对这张床很熟悉，或者说，我对床头的那堵墙很熟悉。墙上贴着一张托洛茨基派分子派蒂•斯坦顿（Paddy Stanton，托洛茨基的信徒，社会主义者。托洛茨基是国际共产主义发展史上著名的革命者，苏联红军的締造者之一，但列宁死后，他却受到斯大林排挤，被迫流亡，最后被暗杀在墨西哥。许多西方和美洲马克思主义者深受托洛茨基的影响）的海报，他正留着七十年代的鬓角，盯着躺在床上的我。另一张海报，则是伊吉•帕普正用锤子砸烂一堆唱片。这是我过去的房间，在我父母家。我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只记得自己本来在强尼•斯万那儿，然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想起来了：白天鹅斯万和爱丽森把我扶下楼，扔到一辆出租车上，迅速送到医院……

可笑的是，就在这一幕发生之前，我记得自己还在吹嘘，说我不可能吸毒过量。不过万事皆有开头嘛。都怪强尼•斯万，他总是把掺了杂质的毒品卖给我，所以我每一次用汤勺备药的时候，都会刻意多加一点儿量。但这一次，这孙子做了什么？他居然给了我一些高纯度的货色。这么多的药量，还真能吸死人。而强尼•斯万又是个蠢货，他肯定把我妈的地址告诉了医院，所以我在医院住了几天，脱离生命危险之后，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现在，我正处在瘾君子的状态之中：既难受得睡不着，又疲倦得醒不了。我的感觉飘忽不定，只感到那无比沉重、无所不在的悲伤与痛苦正在折磨着自己的身心。我吃惊地发现：妈妈正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我。

乍一看见她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坐在我的胸口上了，否则我怎么会喘不过气来呢。

而当她抚摸我的时候，我冷汗直流。她的抚摸很可怕，让我胆寒，富有攻击性。

“你正在发烧，孩子。”她温柔地说，然后摇摇头，一脸忧虑。

我抬起放在被子外的手，想把她的手推开。可她却误解了我的意思，反而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这让我几乎想要尖叫。

“我是来帮你的，孩子，我会帮你战胜毒癮的。你会住在这儿，和我和你爸在一起，一直到你好了。你一定能战胜毒瘾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她的眼中闪耀着热情的光辉，声音充满了宗教性的激情。

够了，妈妈，够了。

“你能挺过去的，孩子，马修大夫说戒毒就像得了重流感一样。”她告诉我。

马修那老家伙懂个屁？他猛地戒过什么瘾吗？真该每天给他打上两针海洛因，然后把他关在一间四周都是海绵墙壁的房子里放几天。这样一来，他就会求我再给他来一针啦。而这时，我则会摇着头对他说：“放松点儿，哥们儿，这有什么问题啊？无非像是重流感啊。”

“他有没有给我提马西潘?”我问。

“没有。我告诉他了，什么垃圾替代药物都不要，用了那些东西，你会比打海洛因还糟糕，会抽搐、恶心、拉肚子……不要再用任何替代药品了。”“也许我应该再回医院去。”我期盼地建议道。

“不，不要住院。不要美沙酮，那会让你更糟的，儿子，你自己都说过。你骗了我们，骗了自己的父母！你向我和你爸保证过，说你正在戒毒，正在用美沙酮，可你还是在吸海洛因。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了，你就住在这儿，让我看着你。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她的眼中含着泪水道。

可怜的妈妈，她仍在自责，认为是自己基因不好才把我弟弟大卫二世生成了一颗卷心菜。她为我弟弟含辛茹苦好几年之后，终于把他送进了医院，这让她怀着负罪感。去年，大卫二世死了，她痛不欲生。我妈知道外人是怎么想她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街坊四邻都把她当做了一个厚颜无耻的轻浮女人，因为她把头发染成金色，打扮得过于年轻，还喜欢大喝嘉士伯。他们认为我爸和我妈是利用大卫二世的残疾人身份，才得以从原来的破房子里搬走，迁居到河岸附近的高档公共住宅里的，而得逞之后，他们又残酷地把大卫二世扔到了医院。

操，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无聊小事，那些人的嫉妒之心已经成了雷斯的一大风尚。在这个破地方，人人都在关心张家长、李家短，却没人真正管好自己。这是个穷光蛋垃圾白人组成的国度，他们都是典型的穷光蛋垃圾白人。有的人说，爱尔兰人是欧洲的垃圾，这是扯淡，苏格兰人才当之无愧呢。起码人家爱尔兰人还战胜了英国人，夺回了自己的国家——至少是大部分国家。我记得，有一次在伦敦，尼克斯的哥哥说苏格兰人是“白种黑人”，我们还被一伙人围了起来。而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词的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冒犯了真正的黑人，而形容苏格兰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人人都知道，苏格兰只出产合格的军人，就像我的哥哥比利。

这片的居民们也对我爸怀有戒心。因为我爸是格拉斯哥口音，因为我爸从教会退职之后，老在英利斯顿和伊斯佛顿那一带的市场打发时间，而不跟本地老家伙在斯特拉西酒吧胡侃。

我爸妈的意图很好，对我也是一番好意，但他们却不了解我的感觉，不了解我的需要。

保护我，别让这些想帮我的人接近我。

“妈……我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我现在只需要来一针，这能让我感觉好点儿。就一针，求求您了。”

“忘了这个吧，儿子。”我爸不知何时也进了屋，我和我妈都没听见他走进来。而他一开口，我妈就找不到机会说话了。“你的茶点在外面，你最好振奋精神，起床吃饭。”他板着脸，严肃得就像石板一块，下巴高昂，双手叉腰，一副准备跟我打一架的样子。

“唉……好好。”我从被单底下发出悲鸣。我妈把手保护性地搭在我的肩上。我和我妈都让步了。

“你把什么事儿都弄得一团糟!”他开始指责我，历数我的罪行：”当学徒工，上大学，交女朋友，你有过那么多机会，但你都搞砸了。”他实在没必要再说自己当年在哥凡的时候，因为没有机会，十五岁就去当学徒的事儿了。这一段可以隐去了。想一想就明白：我在雷斯长大，也是十六岁就去当学徒了，我们两代没什么不同嘛。而且他还不是生长在一个高失业率的年代呢。不过，我可没力气跟他争论了。就算我有力气，和格拉斯哥的人争论也全无意义。我遇到的格拉斯哥人，清一色地认为自己是全苏格兰、全西欧、全世界里最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格拉斯哥人唯一的宝贵财富，就是他们受的苦了。于是我试着话锋一转：“呃，或许我应该回到伦敦，找个工作什么的。”我几乎在说胡话了。我想象麦迪也在这间屋子里。“麦迪……”我似乎真的叫他的名字了。疼痛又他妈地侵袭了我。

“你已经在快乐窝里了，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准去。就算拉屎也得先经过我的允许。”

看来我是没什么机会从这儿逃出去了。我的肠结石得赶紧取出来才行。我必须开始忍痛服用镁乳溶剂，然后忍痛熬上好几天，才能搞定这毛病。

我爸离开房间以后，我开始乞求我妈，让她把自己的抗忧郁药物分一些给我。我弟弟大卫二世死去以后，她曾服用了半年这东西。但就因为她戒掉了抗抑郁药，就把自己当成了戒毒专家了。操蛋，我吸的可是海洛因啊，娘亲。

我已经被监禁在自己家里啦。

在这里，早上肯定是难熬的，但比起下午，早上简直就像愉快的野餐啦。我爸去做了一系列调查，图书馆、健康委员会和社会工作者他都拜访了一圈。他作了研究，咨询了意见，还带回了宣传资料。

我爸希望我去进行艾滋病检测，但是我不想再去忍受那一套过程了。

我起床去吃东西——抱着病体，弯着躯干半死不活地走下楼。每走一步，都有一股血液顶上脑门。在那时分，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将会像气球一样爆炸，血、头骨碎片和脑浆会喷洒在我妈的浮雕壁纸上。

老娘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就在电视前面，火炉旁边。她还把一个托盘摆在我面前。我本来就疼痛得直抽筋了，现在看见那些碎肉，就更恶心得要命。“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吃肉，妈。”我说。

“但你过去最喜欢吃土豆肉块了啊。这就是你的错了，儿子，你没吃自己应该吃的东西。你需要吃肉。”

现在可以看出，海洛因和素食主义之间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联系。

“这是很好的牛排碎肉，吃了它。”老爹说。这真是他妈太荒唐了。

我想，就算此刻只穿着训练服和拖鞋，我也应该走出大门，拂袖而去。而我爸呢，仿佛读到了我的心思，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

“大门已经上了锁。你房间的门也会锁起来。”

“这是他妈的法西斯。”我怀着恨意说。

“少跟我来这套。你想哭就哭，反正这都是咎由自取。另外，你在家得注意自己的措辞。”

我妈突然激动起来，爆发出一阵叫嚷：“我和你爸也不想这么做啊，儿子！我们这不是害你，而是爱你啊！你们是我的一切，你和比利是我的心头肉啊!”我爸则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吃不下眼前的食物。我爸也不能强行把那些肉都塞到我嘴里吧，所以他必须得接受这个现实了：这些上好的牛排碎肉被浪费了。其实也不能算是真的浪费嘛，他自己还可以吃。我则喝了一罐亨氏牌番茄汤罐头。这是我在生病期间唯一能下咽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开始看起了电视综艺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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