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而在艾伦•凡特斯被人送进医院以后，我就不去参加聚会了。这聚会让我沮丧，而且我想多花点时间来探望他。汤姆是负责我的社工，也是我在团体里的咨询师，他对我的决定很不以为然。

“德威，你想去医院看望艾伦，这当然——对他很好，不过我关心的是你现在的状况，你还很健康，而我们团体的目的，也是激励大家去积极面对，多做点事情。我们并不能因为HIV阳性，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啊……”

可怜的汤姆。今天，他先说错了话。我说：“你说的是‘我们’吗？你自己也是病毒携带者吗？等你也被检测出阳性，再来开导我好了。”

汤姆那健康粉红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他无法克制脸红。这么多年专业训练出来的人际交往技巧，己经能让他很好的隐藏自己的紧张不安了。在尴尬的时候，他不会转移视线，也不会声音颤抖。但在某些时刻，他仍然无法抑制脸红。

“对不起。”汤姆使劲道歉。他有权利说犯错误。他经常说人有权利犯错误。是这样吗？去跟我那正在完蛋的免疫系统道歉得了。

“我只是关心你，如果你把大段时间花在陪伴艾伦上，看着他死去，这对你不好。而且，艾伦是我们这个团体中最不乐观的一个人了。”

“他是最乐观的了（“乐观”与”阳性”在英文中都是positive）。”

汤姆不理我了。对于别人的消极行为，他有权不做回应。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态度，这也是他说的。实际上，我很喜欢汤姆，他一个人埋头苦干，总是保持着乐观。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工作：看着冰冷的尸体被豪伊森大夫切开。那真是让人沮丧的工作。不过，比起汤姆在团体聚会中看着大家的灵魂被撕裂扭曲，我这工作还算是愉快的呢。“HIV与乐观生活”的成员大多数是静脉吸毒者。他们都是在吸毒的聚会上感染的。在八十年代中期，类似的吸毒聚会在爱丁堡比比皆是。那时候，面包街上的医疗用品商店关张了，因为缺乏足够的消毒针头，他们只好共用针头。我有个叫汤米的朋友也是开始吸食海洛因之后，就开始和雷斯的瘾君子鬼混的。那些瘾君子里我还认识一个，名叫马克•瑞顿，那家伙还和我一起做过木匠学徒。有趣的是，据我所知，马克常年吸毒，却也没被HIV病毒感染。而我却从来不碰毒品。但我们的团体中，却充满了因为静脉注射毒品而感染的人，马克应该算是个特殊情况，而非常态吧。

团体聚会的时候，气氛总是很紧张。瘾君子们很憎恶两个同性恋。他们相信是同性恋把HIV病毒带到吸毒人群中的，因为有一个剥削成性的同性恋房东，总是搞他的那些吸毒房客，用以抵房租。但我和另两个女人则痛恨其他人，因为我们既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吸毒者。其中一个女人根本不吸毒，但她的伴侣却吸毒。在刚加入团体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自己是在”无辜”的状态下被感染的。而在那时候，要把责任推给同性恋者或瘾君子，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不过后来，我看过海报，也看过宣传资料，我记得在朋克年代，性感手枪乐队（Sex Pistol，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朋克音乐的代表乐队之一，经常用粗暴尖锐的方式攻击社会现状）曾说过：没有人是无辜的。这真是对极了。还必须得说的是，有些人的罪行比其他人更重。这就要重新说到凡特斯了。

我给他表现忏悔的机会，实在是对这杂种够好的了。在团体讨论中，我说了几个谎话中的第一个，通过这个诱饵，我就可以一把抓住艾伦•凡特斯的灵魂了。

我对团体里的人说，我明知自己是HIV阳性，却还和人发生了未加保护的性行为，而现在我后悔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大家在椅子上紧张地挪动着。然后，一个叫琳达的女人开始摇着头哭了起来。汤姆问她是否需要退席。她却说不退席，想等着听别人说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恶毒地盯着我。我却基本没有理会这女人的愤怒，而是将目光一直聚焦在艾伦•凡特斯的身上。他的性格特点是，脸上一直挂着无聊的表情。但我却相信，这时有一丝浅笑挂上了他的嘴角。

“你能说出这些是很勇敢的，德威。我确信你鼓起了很大勇气。”汤姆严肃地说。

不勇敢，你这个蠢货，我他妈在说谎啊。我耸耸肩。

“我相信你心中的罪恶感一定减轻了。”汤姆继续说。他扬扬眉毛，示意我继续讲下去。我当然接受这个机会了。

“是的，汤姆。我刚刚能够和大家分享我的心情。这段经历真是太可怕了……我并不敢希望人们原谅我。”

团体里的另一个女人，麦杰瑞，鄙视地辱骂了我一声，但骂了什么我却没听清楚。琳达仍然在哭。坐在我对面的艾伦却全无反应。他那种自私而缺乏道德感的表现让我厌恶。我真想当场用手把他撕成碎片。但我必须得控制情绪，我得制定一个计划来摧毁他。疾病会占有他的肉体，而我则更进一步，更有毁灭性。我要占有他的灵魂。我要在他所谓永恒的灵魂上刻下一道无法治愈的伤口。阿门。

汤姆扫视一圈，问：“有人同情德威吗？大家对他的话有什么感觉?”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我的目光落在艾伦•凡特斯那无动于衷的身影之上。有个从格拉斯哥来的瘾君子，开始发出紧张的咕咕声。然后他真情流露，大发感慨，说出我本来等待凡特斯说出的话来。

“我很欣慰德威能说这些……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我他妈的也做过同样的事……有个无辜的女孩，从来没对别人做过不好的事……我只是恨这个世界……我的意思是……我想，我他妈还有什么应该在乎的呢？我还能从生命中得到什么呢？……我二十三岁了，却一无所有，连他妈的一个工作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在乎……后来当我把真相告诉那女孩，她吓坏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然后抬起头看着大家，露出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微笑，“但幸好她没事。她做了检査，六个月里做了三次，她没被感染……”

那个麦杰瑞，她却是在同样的情况下被感染的，她对我们发出不满的嘘声。然后，我等待的事情发生了。艾伦•凡特斯转了一下眼球，对我笑了。是这样，这就是我要的。我依然愤怒，但它却混杂了一种镇静，一种强大的涧察力。我也回敬了他一个微笑，感到自己好像一直漂浮在河中的鳄鱼，正觊觎着一只正在河边喝水的软绵绵毛茸茸的小动物。

“不……”格拉斯哥人可怜地看着麦杰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等她的检测结果的时候，比等我自己的还难熬……你不懂……我不是……我是说我不是……不是那样……”

汤姆对这个越发口齿不清浑身颤抖的家伙说：“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当你知道自己感染时的那种愤怒、怨恨和不甘心。”

这种话通常是一个信号，让我们把讨论深入下去，达到触及必灵的效果。汤姆把这方法视为"用面对现实来解决愤怒"。这样的过程应该很有效，对于很多团体成员，它似乎也确实很有用。但我却觉得这真是个让人又疲倦又无聊的过程。或许，这是因为我此时的期待和其他人不同。

在这场有关个人责任感的讨论中，凡特斯一如既往地用他的方法来帮助、启迪众人。那个方法是，每当有人激动地发言，他就立刻大吼一声：“狗尿!”而汤姆每次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他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我确实这么认为。”艾伦•凡特斯报耸肩。汤姆又说，他是否能解释一下呢。

“只不过是一个人和其他人的观点不同而已。”

汤姆再次问艾伦，他的观点是什么。而艾伦呢，不是说“我才懒得管那么多呢”，就是“关他妈我屁事。”我却忘了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了。

然后汤姆就问他，那他为什么来这里。艾伦就说：“那我走行了吧。”他真的就走了。在此之后，聚会的氛围突然变好了，如同刚刚有人放了个臭屁，但那屁却又被吸回去了。

可是他还是会再来参加聚会，并一如既往地挂着轻蔑与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朽的。他很喜欢看着别人尽为表现得积极乐观，然后再对他们大加嘲讽。他没有因此被赶出团体，但却足以败坏这里的气氛。比起这种病态的心理，他身体内的HIV病毒就完全像是蜜糖一样了。

具有讽刺性的是，艾伦•凡特斯把我当做他的同类人，却浑然不知我参加这个团体就是为了审视他。我从不发言，而当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作出一副尖酸刻薄的神态。这样的行为，让我有了被艾伦•凡特斯引为知己的基础。

和这人交朋友其实是很容易的。没有其他人愿意认识他，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朋友。我们开始一起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我则保持着谨慎。我试着了解他的生活，并很有毅力地全面系统地收集他的信息。我曾在斯特拉斯莱克大学获得过化学学位，但在以前研究这个专业的时候，也没有如今研究艾伦•凡特斯这样认真勤奋。

艾伦感染HIV，也和爱丁堡的大部分人一样，是共用针头吸毒的结果。讽刺的是，在他被确认为HIV阳性之前，就已经把毒给戒了。但他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他喝起酒来从无节制，在那马拉松式的狂饮过程中，偶尔才会吃一口酒吧提供的面包或烤吐司。可以想见，他那虚弱的身体已经成了各种病菌狂攻的目标。在和他的交往中，我可以确定，他将不久于人世。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