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料，他的身体很快发生了好几种感染，他却全不在意，照旧我行我素。他住进了医院，或者他们所说的“那地方”。最开始，他只是个门诊病人，后来却被安排了一个专门床位。

我去探望他的时候，每次都是雨天。雨水绵绵，潮湿阴冷，风则像X光那样穿透衣服。寒冷导致感冒，感冒导致死亡，但那时候的我也毫不在意。现在，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但在当时，我有一个全心全意要去完成的任务。我要完成它。

那医院看起来还不错，灰色的砖楼上贴着漂亮的黄色瓷砖。不过通往病房的路，可不像《绿野仙踪》（非常著名的童话作品，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和动画片，作者是美国作家莱曼•弗兰克•鲍姆（Layman Frank Baum)。书中主人公桃乐丝所走的是一^条黄砖铺成的路）里写的一样用黄砖铺就。

每次去探望艾伦•凡特斯，都会让我那最后的复仇计划前进一步。关键时刻马上就要到来，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审判他了，我也不指望他会对自己的罪恶做出诚恳的道歉。曾几何时，我也希望他忏悔，也不想亲手进行复仇——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在人性本善的信仰中死去。

皮包骨头的身体上，近乎干枯的血管勉强维持着艾伦的生命。但这具肉体似乎已经无法容纳任何一种灵魂了。要在这家伙身上找到人性，那绝对是异想天开。然而，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却好像把灵魂也凸现了出来，让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能看到灵魂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个观点，是以前和我一起在医院工作的吉丽安告诉我的。吉丽安笃信宗教，她也很适合信教。人只能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

而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也许就是复仇，而非他的忏悔。艾伦可能像个哭丧着脸的孩子一样，嘟嘟囔囔地祈求我的原谅。但是这些都无法阻止我的复仇计划。

我的这种自我讨论，是向汤姆咨询而留下的后遗症。他强调最基础的真理：你并非正在死去，而是要活到你死的那刻。这种观点的根基在于，只要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价值，那么也无需在意死亡这个迟早要到来的事实。当时我并不信这个，但现在却信了。在定义上，人死前的状态就是活着的嘛，所以人应该尽量使活着的生命完整、愉快，以免死亡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摊狗屎。而我想，那的确是一摊狗屎。

医院的护士看起来有点象盖儿，我以前约会过的女孩。她和盖儿一样，都冷着脸。因为她是护士，所以她有装酷的理由，对于这个职业需求，我能理解。而盖儿呢，她那副样子就让我觉得很不合适了。这护士紧绷着脸，表情严肃，以掌权者的姿态对我说：“艾伦现在很虚弱。请别待太长时间。”

“我知道。”我绽放出一个充满关切的笑容。既然她的角色是专业看护者,那么我的角色就是满腔关切的好友。看起来我表演的还挺好。

“他有你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很幸运。”她说，不过明显疑惑于那样一个混蛋为什么也能有朋友。我装腔作势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进了小病房。艾伦的情况还真是糟糕，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担心这混蛋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从而逃脱我为他策划的恐怖命运。必须抓紧时间了。

在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艾伦饱受肉体折磨，确实还是得到了很大乐趣。如果有一天我也病到这个地步，我才不要像他这样。我会把自己关在车库里，让汽车一直发动着，用毒气来自杀。艾伦这个怂货，他没胆量自我了断。他宁可苟延残喘到最后关头，把所有人都烦死。

“你怎么样，艾伦？”我问他。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当然，在对方这种痛苦的情况下，问什么问题都是愚蠢的。

“还好啊……”他喘着气说。

你确定自己还好吗，艾伦，亲爱的小伙子？你看起来可憔悴的很呢。

可能是有个小虫子在捣鬼吧。吃一些阿司匹林再上床睡觉，明天你就会好得如同经历一场及时雨了。

“疼吗?”我充满希望地问。

“不……他们给了我药……只是我的呼吸……”我握住他的手，抓紧他那可怜的细手指，心里一阵尖锐的畅快。看到他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还有疲倦得不断闭上的眼镜，我想我都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可怜的艾伦，我已经了解他了，护士小姐。他是个混蛋，一只害虫。

看着他挣扎着呼吸，我努力憋着笑。

“没事儿，哥们儿，我在这儿呢。”我说。

“你是个好人，德威……”他气喘吁吁地说，“很遗憾我们没在得病之前认识……”他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真他妈遗憾，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我对着他紧闭的眼睛低语。

“什么？你说什么？”他已经被疲劳和药物弄得神志不清了。

懒虫。整天在床上浪费时间。起来做点儿体育锻炼，去公园跑跑步，做上五十个俯卧撑，两组蹲跳。

“我是说，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真是可惜啊。”

他挣扎着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又睡着了。我把我的手从他干枯的手指中抽了出来。

祝你做噩梦，混蛋。

那个护士走进来，检查这个现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他现在很难和人交流，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我笑着说，看着睡得像个死尸的艾伦。护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或许，她觉得我说的是同性恋或瘾君子的黑色笑话。或许她还觉得我是个白血病患者或者其他什么病人。而我才不管她如何看待我呢。我把自己看做一个复仇天使。

把这个屎囊粪袋给杀了，那还是太便宜他了呢。如何令他痛不欲生，这是当务之急。如何才能伤害一个行将就木并且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呢？相比于对他说话，听他说话更重要。通过这个方法，我已经找到折磨他的关键所在了。你要通过那些活着的人来伤害他，用他最在乎的人来摧毁他。

有首歌曾经唱道：“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刻。”但艾伦却似乎挑战了这句话的正确性。这家伙不愿与人交往，更别提礼尚往来了。和别人相处时，他总把自己视为祸害。他尖酸刻薄地诬蔑过去的朋友，例如：“某人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某人是个傻逼”。他把所有人都描述成了伤害、盘剥和作弄别人的高手。

对于女人，他则是另一种态度。他谈起她们来，不是“下身像鱼一样臭”就是“松垮垮的婊子一个”。在艾伦的头脑中，女人全无用处，只是一个“泄欲工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连他恶毒攻击女人乳房和屁股的言论，都让人叹为观止。我觉得很灰心：这混蛋爱过任何人吗？我为了这个问题付出了时间，好在耐心终于有了回报。虽然他就是一佗可鄙的狗屎，但他的的确确在关心着一人。当他说到“小家伙”这个称呼的时候，口气就彻底变了。我小心谨慎地探着他的口风，尽可能地让这家伙多说一点儿他五岁的儿子。这孩子名叫凯文，是他和一个威斯特海利斯的女人生的。那女人叫法兰希丝，就是一头“母牛”，她不让艾伦去见凯文。听到这个消息，我已经开始有些爱上这个女人了。

这孩子让我找到了伤害艾伦的法子。每当艾伦说到他无法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说到他有多么喜欢“小东西”，他就会变得长吁短叹，真切地痛苦，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而正是认为自己的生命通过儿子得以延续，艾伦才可以不害怕死亡。

进入艾伦的前女友——法兰希丝的生活，对于我来说不是难事儿。她对艾伦满怀怨恨，所以即使她并没有真正地吸引我，我也对她产生了亲近感。

经过一番调查之后，我故意在一家破烂迪斯科舞厅“邂逅”了她。我施展魅力，表现得像一个善解人意的追求者。当然，钱上也没问题。她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对她这么好的男人，再加上经济很窘迫，还要养孩子，所以很快就掉进了圈套。

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做爱。我自然坚持要带避孕套。在我们走到这一步之前，她曾提到过艾伦的事。我很高尚地说，我很信任她，也可以不带避孕套和她做爱，但我希望打消她心中的不安。我也向她坦诚自己曾经和很多人上过床。基于艾伦的事情，她现在一定还疑神疑鬼呢。当她开始哭泣的时候，我想，可能搞砸了。可随后却知道，她留下的是感动的泪水。

“你真的是个好人，德威。你知道吗？”她说。如果她知道我的真实意图，才不会把我看得这么伟大。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但一想到艾伦，我立刻释然了。没错，我就是要把报复计划进行到底。

我计算时间，确保对法兰希丝大献殷勤之时，也正是艾伦的健康急转直下之日。很多可怕的并发症一起发作，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肺。和很多感染HIV的瘾君子一样，艾伦躲过了皮肤癌一那种病症常常发作在男同性恋身上。可以和肺炎相提并论的，则是嘴上和胃部的鹅口疮，这不是企图夺走他生命的第一个疾病，但如果我不加快行动，它没准就是最后一个了。他的病情恶化之快，已经危及到了我计划的顺利实施。我想，他很可能在我痛施最后一击之前就哏屁朝凉了呢。

机会终于来了，来得不早不晚，恰如其分。到头来，对于这件事情的成功，运气和计划的作用各占一半。艾伦正在挣扎着，变成了一团褶皱的皮肤包着的骨头。正如医生所说，他随时都会死。

我取得了法兰希丝的信任，让她放心地把孩子交给我照看。我鼓励她多和朋友出去玩，于是她计划周六晚上出去聚会，而让我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机不可失啊。在实施计划的前一天，我还要去看看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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