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把感染的事情告诉他们，但我知道，一旦说了，他们就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

我父母的家在欧克斯岗的公寓里。我小时候觉得这儿挺摩登，可现在，这儿却像一个破烂没落的贫民窟了。我妈来开门。开门前的几秒钟，她还犹豫了一下，但她随后看清来的是我，而非那个总是管她要钱的兄弟——她的钱包保住了。松了一口气之后，她热情欢迎我，还说：“真是稀客呀！”然后唱着歌儿把我拉进门。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的：电视上正在演《科罗纳辛大衙》呢。麦克·鲍德温不得不做出决定，向自己的同居爱人爱玛·斯维克坦白，他真正爱的是有钱的寡妇洁基·英格拉姆。麦克身不由己，他是爱情的奴隶，外在的力量已经控制了他的行为。套用觀姆的话，我也可以“同情”这个家伙嘛。我也是仇恨的奴隶，也同样有一股外力逼迫着我啊。我坐到了沙发上。

“稀客啊。”我爸也重复着同一句话，却不看我，眼睛盯着晚报，“你最近在做什么呢?”他虚弱地问。

“没干什么。”

真是没干什么，老头子。哦，我跟你说过我感染了HIV么？这可是很时尚的啊，这年头，很流行把免疫系统彻底搞垮哦。

“你就别扯淡了，起码我证明过自己是个爷们儿了，儿子。”我爸挑畔的回答我。他在讽刺我二十五岁了却还没娶妻或者生子。而我差点儿以为，他会把自己的裤子脱了，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呢。

幸亏这时候，我妈这个肥皂剧捍卫者介入了。

“你们闭嘴，我要看电视。”

对不起，老妈。我知道我太自我中心主义了。当电视上的麦克·鲍德温正在痛苦抉择之际，我却竟然指望你来关心我这个HIV感染者。电视里那个过了更年期的老太婆要跟谁搞了？别换台。

我决定还是不提感染HIV的事了。对于这种事，我父母的观念还是不够开明。或许他们很开明？谁知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告诉他们还是不好。汤姆经常告诉我们，要跟着感觉走，而我的感觉是：我爸妈十八岁就结婚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他们已经生了四个整天乱叫的小崽子。现在，他们已经觉得我是个“酷儿”（酷儿，来自英语queer,其本意指古怪的，与通常的不同的。这个词成为一个带有贬损意味的同性恋的代名词）了，再提到艾滋病，就更会让他们确定自己的怀疑了。

所以，还是喝一罐特纯啤酒，和我爸聊聊足球吧。自从一九七零年开始，他就不到比赛现场看球了，彩色电视捆住了他的腿。而过了二十年，卫星转播更是让他足不出户了。尽管如此，我爸却仍认为自己是个足球专家，其他人的观点都是扯淡。试图跟他讨论任何事情都是浪费时间。而在政治方面，他却可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反对自己曾经支持过的立场，而且反对得坚决彻底。这时候，对付他的办法就是不争辩，反正他自己也会转变立场的。

我坐了一会儿，不断对他点头，表示赞同。而后，我就找了个俗气的借口离开了。

我回家检査了一下我的工具箱。那是我做木匠的时候留下的一套锐利器具。在星期六，我带着这些东西来到威斯特海利斯的法兰希丝家里。我有一些工作要做，其中有一件，是法兰希丝根本不懂的。

法兰希丝很期待即将到来的聚餐。她一面准备停当，一面和我说话。我尽力说些“是啊”、“对啊”乏类的话来敷衍她，但心里却在一直盘算着随后要做的事。我弯着腰，靠在床上；法兰希丝正在梳妆打扮，而我则频频看着窗外。

似乎过了整整一生的时间，我终于听到汽车驶进废弃的破烂停车场的声音。我腾地向着窗户站起来，欢欣鼓舞地说：“出租车来了。”

法兰希丝留下我照顾她熟睡的儿子，走了。

整个计划实施得相当顺利。但事后，我却感到难受。比起艾伦来，我的行为能好到哪儿去？小凯文，我们在一起还渡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呢。我带他去看草地嘉年华，去看小联盟比赛，去儿童博物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是比他的混蛋爸爸做的所有的还多。法兰希丝说，我为他们母子做了很多。

虽然感觉已经很坏了，可在洗照片时，我才第一次感到了恐怖。当照片完全成像后，我在恐怖与悔恨之中颤抖不已。我把照片拿到烘干机上，给自己弄了杯咖啡，用咖啡送下两片镇静剂。然后我带着照片去医院探望艾伦。

他的身体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了。看着他僵滞的眼神，我也看到了我最害怕的情况。有些艾滋病患者会并发早期老年痴呆症的症状。艾伦可能已经这样了。如果病情已经让他丧失神智，那么我的复仇也就没有意义了。

还好，艾伦很快认出了我。他先前的反应迟钝，可能是由于药物的作用。当他的眼睛盯住我，立刻就恢复了平日那做贼心虚的神情。我感到他那虚弱的嘴角仍然透出对我的蔑视。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愿意在最后时刻陪着他的蠢货。我在他旁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我很想把他的手指掰下来，然后插进他的七窍里去。我痛恨他，因为是他让我对凯文做了那些事，以及其他一串坏事。

“你真是个好人，德威。真遗憾我们没在患病之前认识。”他气喘吁吁，重复着这句每次我来看他都要说的话。我紧握他的手，他用尽力气盯着我。太好了，这混蛋仍然能感觉到痛苦。让他的肉体疼痛并非我的目的，但也是不错的附赠品。我用慎重而清晰的口吻说：“我曾告诉你，我是注射吸毒而感染的，艾伦。不过我是骗你的，我还骗了你很多事。”

“你在说什么呀，德威?”

“听我说，艾伦。我是被以前的一个女孩传染的。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HIV，而传染她的，则是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狗屎混蛋。那女孩太傻，也太单纯了，她还只是个小姑娘，知道吗？那个混蛋说他家里有毒品，那女孩就跟着他去了他的公寓。然后这混蛋就强奸了她。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艾伦？”

“德威……你在说什么……”

“我他妈的告诉你好了，那家伙用刀子威胁她，把她绑起来强奸。这女孩吓坏了，也受了很大的伤害。这事儿听起来是不是似曾相识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德威。”

“别他妈装蒜了。你记得唐娜的。你记得南方酒吧的。”

“我被搞糊涂了，哥们儿……”

“你记得你说过什么吧?”

“我那是胡说八道。如果我知道有病，我根本就直不起来啊。”他说。我他妈的根本笑不起来了。

“那个格拉斯哥人……记得他吗？可能是他啊……”

“你他妈闭嘴。那个格拉斯哥人起码抓住了表示悔恨的机会。你他妈却坐在那儿装傻充愣。”我对他厉声说着，口水飞溅到他满是汗水的脸上。我让自己镇定了一下，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那女孩后来渡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她很坚强。这种事儿曾毁了很多女人，但她却尝试着振作起来。为什么要让一个到处乱射精的混蛋毁了一生呢？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她做到了。不过他却不知道，那混蛋竟然是HIV感染者。后来，她认识了另一个人，他们在一起了。他喜欢她，却发现她和男人做爱时有障碍。这他妈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想要把眼前这混蛋体内的邪恶力量掐死。但还不是时候，我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你这蠢货。我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讲故事，我要让他体会最恐怖的段落。

“那女孩和那男孩，他们一起克服困难。他们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有一天，女孩发现那强奸犯是HIV感染者，后来，她发现她也被感染了。但更坏的是，她发现一个诚实、他妈有道德的人也被感染了，那就是她的新男友。这所有所有，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强奸犯。而我就是她的新男友。就是我，一个他妈的大白痴。”我用手指着自己说。

“德威……我很抱歉——但我能说什么呢，你一直都是好朋友……都是因为病毒……他妈的可怕的病毒啊……德威。病毒害死了无辜的人……”

“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你本来和格拉斯哥人一样，还有忏悔的机会的。”

他却对我的脸笑了起来。那是沉重的气喘声。

“那么你想怎么样？你想对我怎么样呢……杀了我？随便啊……那反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我他妈不在乎!”他干瘪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脸，这时却像活了过来，充满了一种诡异而丑恶的力量。他不是人。我宁愿相信他不是人，这样我就可以轻易毁灭他。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却显然还是人。现在，到了亮出我的底牌的时候了。我平静地把手伸进衣袋，将照片拿了出来。

“我并不想对你做什么——反正想干的事，我已经都干过了。”我笑着，享受着他脸上迷惑而恐惧的表情。

“这是什么……你什么意思？”我的感觉现在真是棒极了。他完全震惊了，干枯的脑袋前后乱甩，他的心灵一定在恐怖中挣扎着。他恐惧地看着照片，却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照片背后那可怕的隐情。

“想象一下我能对你做的最坏的事，艾伦，然后乘以一千倍……恐怕都赶不上这件呢。”我凄凉地摇着头说。

我给他看的是我和法兰希丝的合影。照片中的我们自然地摆着造型，表现出一对初堕情网的男女的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他妈是什么。”他挣扎起来，试图把他干瘦的骨架拉到床头。我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推了回去。我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像是在展示我的力量和他的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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