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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习方结束,庆娣的好友兼同院的邻居谭圆圆从前头跑来教室最后,一屁股坐在庆娣邻座的椅子上,神神秘秘地四处瞟了一圈,然后凑近庆娣。
“庆娣。”她喊了一声,立刻发现前排的姚景程脑袋后仰着,明显在偷听,抄起庆娣邻座的笔袋就往姚景程后脑上敲,“姚景程,我昨天感冒请假,你就趁我不在欺负人是不是?”
姚景程摸着后脑勺回过脸说:“我今天犯了什么冲,连着有人帮忙讨场子?”
“别以为你是一中一霸,姑奶奶不怕你。”谭圆圆接连拿笔袋敲他脑门,“课间休息你出去玩,偷听什么?我问庆娣拿月经纸你也想知道?”
姚景程猛然站起身,窘迫地骂骂咧咧道:“你……跟老娘们似的,受不了你。”说着踢开旁座的椅子走出去。
庆娣抿嘴微笑,等他离远了才问谭圆圆:“又有消息了?”
谭圆圆很是警惕地望望周遭,随即鬼鬼祟祟地由口袋里摸出一叠东西,由桌底递给庆娣说:“这次不光汇款单,还有一封信,你自己看。我去门口买早餐,早上起晚了还没吃呢,饿死我了。”
庆娣点点头,不待谭圆圆站起来,已经急不可待地将手上的物什拆开。谭圆圆很细心,外皮拿粉红色的信纸裹住,里面是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
她仔细看了看汇款单上的数额,心底泛起一阵满足的快慰,确认无误后夹进自己的书里,然后开始看信。
信是杂志社一位编辑寄来的。
她自初三第一次尝试向一间少年杂志社投稿开始便一发不可收,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被退稿也有被采用的,无论怎样,这是她珍贵的隐秘,不可向他人道的小快乐,除了拜托谭圆圆帮她做收转外,无人知晓。
上一次投稿时,适逢家里又起争闹。夜半仍听见隔壁屋她爸暴跳如雷的吼叫和她妈嘤嘤的抽噎,她悄悄爬起来,开灯写字。
她时常设想世间有位大智慧的最高存在,她可以将她的烦恼、怨忧、无人能解答的关于她存在的意义、她的期待和不自量力的梦想一一向对方倾诉。她不强求谁能给予最终的答案,她只需要想象有个人笑意温煦,耐心地听她喋喋不休便已足够。
如她十三岁初逢且再无交错的那个人一般。
那晚她和平常一样,奋笔疾书,通篇是自我与自我的辩驳。第二日去邮局寄稿时,一时冲动,连那份一并寄了出去。
能收到编辑周姐姐的回信令庆娣很是意外。
信中先是赞赏,继而是安慰的话,最后鼓励她不要想太多,当学生的责任是把功课学好。信的结尾用了纪伯伦的话回答她信里“什么是快乐”的提问:你的快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快乐……
庆娣一字一字默默读完后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你。
“情书?”姚景程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我就知道谭圆圆鬼鬼祟祟的没做什么好事。谁写的?拿出来我帮你鉴定!”
“不是情书,别嚷嚷。”见姚景程嬉笑着探手欲抢,庆娣别过身用胳膊拦阻,手忙脚乱地将信纸收回课桌下藏起来,黑了脸说,“嚷嚷什么?什么情书?你哪只眼看见了?”
姚景程眼睛盯牢她好一会儿不说话,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真假。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庆娣笑也不笑,僵着脸提醒他,“上课了,你坐回去。”
他咬咬牙,“行,沈庆娣,别给我发现那小子是谁。”
那封信庆娣不敢离身,揣在兜里足足一日,避开无数次姚景程的骚扰,一直到放学回家才长舒口气。
她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难得地冲她笑了笑,说:“爱娣呢?明天冬至了,你舅他们上来,我今天买了好多东西,等会儿吃完饭帮我收拾收拾。哎哟,庆娣,你手上碰不得水,妈给忘了。”
“爱娣说有同学找,晚点回来。妈妈,我手没事。”事实上,爱娣把她送回家便又骑上车一溜烟跑了,说是去那家吉他班报个名,认个脸。
她中午就去了邮局领钱,进了小房间,在内衣口袋里翻出那张大票和零头,又把床单掀开,拖了个残旧的鞋盒出来。
她的零花钱并不多,要看爸爸心情。作为家庭妇女一辈子没有工作的妈妈,在爸爸手上拿到的家计也仅仅够用。爱娣偶尔还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哄到些额外的,她不像妹妹嘴巴甜,懂事后又有自己的计划,能省的几乎都攒了下来藏在鞋盒里,加上一年多来的稿费,数目对她来说很是可观。
鞋盒一打开,她顿时傻了眼。
她之前专门在钞票中央夹了一小片槐树叶子,并且露出一角,这一看,树叶子还在,只是藏在正中,露出的是叶梗那截。再数数,剩下九张大票,不见了三百元。
爸爸不进她们房间,妈妈刚才说过话,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爱娣……
“妈,我去找爱娣。”她蓦然立起,冲出房间。
据爱娣所说,那个吉他班开在常去的机室隔壁的乐器店。庆娣问了店员,从铺子后面找到铁架楼梯,尚未踏上二楼,便有一缕乐声透过塑料门帘流淌下来,叮叮咚咚的,音符圆润如水,忽远忽近的男性嗓音低沉喑哑,轻轻哼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庆娣驻足于楼梯,静静地聆听弥漫在耳际的声音,大兴路的喧嚣似乎在这一瞬间淡去,空旷的夜里只余吉他的袅袅尾音与她的存在。
风吹过,撕扯她的衣角。她定定神,上前两步,拨开那层乳白的门帘。
空旷的二楼只有一排空荡荡的座椅和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墙角一张高凳上,从侧面看表情平静,眼神清澈如水,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与指下的一把老旧的古铜色吉他。
听见声响,他修长的手指停下来,回身向她。
庆娣脸上客套的笑容瞬时凝结,心头蓦然而起的那抹感觉无以名状。是惊喜?抑或难以置信?还是满足的慰藉?像他的吉他声,圆润如珠般一粒粒地敲打着她的心,化作热流,所至之处,无不泛起暖洋洋的喜悦,融融一片。
她不自觉地脸颊泛起热潮,早将来意抛去脑后,嗫嚅着说不出话。
那人站起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问:“找谁?”
她的思绪浮浮荡荡的,却在他说出这两个字后一寸寸沉下去。原来他不记得她了。
“找……”她说了个字才发现声如蚊蚁,顿了顿才又说,“请问沈爱娣在吗?”
那人皱了皱眉头,接着颔首道:“是刚才来交钱报名的那个吧?她回去了,说明天来。”
庆娣低低哦了声,明知该走了,两条腿却如铁铸般。呆呆站了数秒,越着急想和他说句什么,越是脑中空茫。
“还有事吗?”他把吉他小心地放上墙边的长桌,然后感觉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没有。”庆娣急急地摇头,“没有了。谢谢你。”
说着她迟疑地迈步向门口,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重复着提点她说:“他不记得你了。”
“小心。”
她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一步,昏头昏脑地撞上门框。庆娣尴尬地揉揉脑门,回头看一眼,果然他一脸忍笑的表情,她耳根越发热了几度,涨红着脸轻声说:“对不起,没看见。”
那人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庆娣着恼地在心里埋怨自己够傻的,只听那人问:“你是沈爱娣的……”
“姐姐。”
“不太像。”
“嗯,她比我漂亮多了。”倘若她如妹妹般娇艳会否令他印象深刻些?“你是老师?”
“帮朋友教人弹吉他而已,不算老师。我姓姜,有空和你妹妹一起上来玩。”
疾行而来,踽踽独归。
沈庆娣缓缓行走在大兴路上,脚下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踏进了虚空。
回到家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便到了该回学校的时间,爱娣在桌上惶然不安地几度偷窥她神色,听她说要回校,也放下碗,朝一只脚抬起在椅子上,哼着小调喝着小酒颇为自得其乐的爸爸说了句“爸,我也走了”,然后拎起书包几步追上她。
庆娣在楼道口等着,伸手问妹妹拿了车钥匙开了锁,“上来。”
爱娣瞅瞅她面色,不敢多问什么,乖乖地上了车。
快到校门口时,爱娣本扶着车座的手移上庆娣后腰,扯住她大衣委委屈屈地喊:“姐。”
庆娣低低应了声。
“姚景程那个大骗子,在你面前拍胸脯说什么学费不收咱们的,下午又偷偷找我说不行呢。他那个姜哥说吉他班是跟人合作的,一半钱要交给楼下乐器铺,说是姚景程同学的话,他义务教,可要给乐器铺一半钱。”爱娣顿了顿,没得到姐姐任何反应,才迟疑着承认说,“我是身上一个子没有,又急着交钱,才想到你那个鞋盒子。姐……”
庆娣沉默数秒,问:“要三百那么多?”
好一会儿才听见妹妹小声回答:“在大兴路上不小心看见了一件短大衣,死砍价砍不下来,心痒痒的。姐,算借的好不好?过年拿了压岁钱我还你?”
庆娣一脚着地停下车,回头想和妹妹说借和偷的本质完全不同,可惨白的街灯照在妹妹俏丽的小脸上,见妹妹可怜巴巴地仰视着自己,她心里一软,唯有叹气,说:“下次有事直接问我。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我说的,偷偷地去拿不就指着我发现不了吗?”
“姐,我错了。”
“算了,就当过年姐送你的礼物好了。”
妹妹立刻笑逐颜开,庆娣凝视她,无奈摇头。到了学校的车棚,爱娣再次扯扯她衣角,悄悄说:“那个,姚雁岚。她看着我们呢。”
庆娣心里突地一跳,锁车的手随之一滞。
姚雁岚已经走到她们面前,问:“高一(1)班的沈庆娣?”
“是。”对于这个学姐,常败于她手下的庆娣潜意识里总是远远避开,仅限于偶尔相遇时遥遥一望而已。今天近在咫尺,她细细打量,姚雁岚比她矮些,和爱娣相仿的个头,可清水芙蓉般,娉娉袅袅地站在车棚外面,嘴角笑意温柔,论相貌论气质,都比妹妹胜了不止一筹。
庆娣发现,她今天除了叹气也只能叹气了。
“我是姚雁岚。”对方听庆娣静静地说了句“你好”便无下文,含羞带涩地笑笑方解释,“今天又听我弟弟提起你,就是姚景程。”
庆娣长长地“哦”了声,不知姚景程和他姐姐说了什么,更不知对方来意。
“我没什么意思,别误会。就是听你的名字好多次了,来认识一下而已。”姚雁岚语气温和,说完又是怯怯地笑,“看过你的作文,写得很棒。”
庆娣第一反应便是,“哪里。”顿了顿由衷地说:“不如你的地方很多。”
无论是立意还是词汇的组合,她追之不及。
“姐,该上课了。”爱娣在旁提醒,语气很是不耐。
“那我先走了,有机会我们再聊天。”上课铃声盘旋在校园上空,姚雁岚打声招呼,走了几步又回首冲庆娣笑笑。
“切——”爱娣嗤之以鼻,在姚雁岚回首的那一瞬合上嘴巴。
庆娣锁上自行车,只听妹妹打鼻子里哼哼,她说了句:“还不赶快去教室!”爱娣充耳不闻。
“自以为是校花,清高骄傲,哼,脖子仰那么高也不怕撑不住那个大脑袋!”爱娣愤愤道,“身上那件破烂衣裳送我也不穿!”
“沈爱娣!”庆娣喝止自己妹妹,“我没觉得她怎么清高骄傲,她哪里得罪你了?”
“哼。”爱娣跟在她身后,闷声嘀咕,“她就是得罪我了!就是得罪我了!”
晚自习时,姚景程屡屡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庆娣恍若不觉,自顾自看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人抱着吉他,指尖轻轻拨弄的镜头,心底一遍遍念着那人名字。
她初一时,有一晚不欲归家。三年多前一中墙外的人民广场尚未建起,空旷的泥地上堆满垃圾,与一中相邻的位置是片杂树林。家里凝滞的气氛里连呼吸都困难,她那时年纪小,一腔的愤懑无处宣泄无力克制,时常在晚自习尚未结束时逃到那个小树林里,什么也不做,就是望天,听风和发呆。
那晚,她听见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见到最温暖的笑。
“沈庆娣?”
庆娣愕然抬头,发现姚景程的脸与她只有一尺之隔,她猛然后仰避开,嗔道:“干什么?吓我一跳。”
姚景程好奇地问:“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写写画画老半天了,喊你都不应。”说着扭着脑袋转换视角想看清她面前的笔记。
顺着他的目光,庆娣一看之下,自己也慌起来,满纸潦草的“姜”字。
她在姚景程伸手的刹那猛地合上本子,“老师看着你呢。”
姚景程回望课室前排,果然,班主任目光炯然。他悻悻地说了句:“下课先别跑,有话问你。”
下了晚自习,姚景程亦步亦趋跟在庆娣身后出了课室,大声说了句“我来帮你背”,一步迈上来想抢她手上的书包。走廊外聚集着下课的学生们,其中有几个是姚景程的哥们,当下嘘声四起。
庆娣将书包揽至胸前保护着,又把围巾围上遮住大红脸,走到楼梯口等她的谭圆圆身边,这才松口气,和姚景程说:“我和谭圆圆一起回家。”
姚景程急冲冲说了句:“那怎么着?我也顺路。”
“你顺路?姚景程,你们铁路大院在北,我们在南好不好?”谭圆圆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拉住庆娣的胳膊,把姚景程丢在脑后。
进了车棚,爱娣早等着了,见了姚景程半点好脸色欠奉,只喊了谭圆圆一声就一屁股坐上姐姐车后座,说:“姐,快走。别搭理那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
姚景程当下奓毛,吼说:“沈爱娣,你说话讲良心。我又没诳你的钱,我哥也只是收个提成赚点外快,事情办不成也不是我愿意的。哪回你有事我没帮过你的忙?上次校外那女的说你抢人男朋友,给人找上学校要打烂你的脸,是谁丢她出去的?上个月你在机室扇了聂小四一耳光,又是谁给你摆平的?你知道聂小四他哥是谁不?机床厂那片的都归他哥管……”
“你放屁!”
庆娣第一次听闻这些事,吓得车头一歪,幸而腿长踩住地没有摔下来。再看妹妹,脸涨得红彤彤的,只敢拿眼角余光扫她,她心里顿时明白几分。
爱娣恼羞成怒地一声喝骂后,姚景程住了嘴。谭圆圆也随他们一同停了车,四个人站着,一中放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他们旁边错身而过时,不乏指指点点和交头接耳。
“我要不是看你姐的面子,我管你?”姚景程满不在乎,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沈庆娣,我今天也和我老姐老实承认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谈朋友,你要不要我今天就给我一个回话。”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爱娣和谭圆圆瞪大眼,不约而同地望向庆娣。庆娣有些无奈,目光与姚景程相撞,他倏地别开脸,庆娣忽然感觉有几分好笑,原来他是外强中干,话说得掷地有声,内里却不同。
“姚景程,你先回去吧,本来就不顺路,我还有话和我妹说。”
“我——”
庆娣缓缓把手套摘下,露出那小块紫痂子,“等我伤好了再说。”
姚景程即刻闭上嘴,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是我不好,玩笑开大了。”
“回去吧。”
他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斜坐在车上默默看着她们,然后对庆娣说:“你们路上小心。”说完垂头丧气骑了车出了校门。
“姐,我真怕你答应呢。”爱娣不待他背影消失就憋不住说,“我听人说,他家条件不好!”
“沈爱娣,你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庆娣瞪视妹妹,直到她吐吐舌头垂下眼皮,“我……”
想到姚景程说的那些事,庆娣心里火烧一样,这个唯一的妹妹总有办法令她恨弯了牙根,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她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气,说:“小爱,你这样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姐,”爱娣跳上后座坐稳了,继续说,“你不懂,你活在将来,我活在现在。我们俩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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