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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犹豫了,凭良心说我不该去迎合这种想法,卫生厅建一个陈列馆?这个建议由我提出来,大家不会骂我?可如果马厅长真有这个意思,我装傻不提,也有人会提,我岂不被动?凭良心说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正常人的思维,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做得出来的事,特别不应是我池大为来做的事。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可圈子里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向上负责的第一条。刘跃进说我是政治动物,我不这么着行吗?我凭良心?我实事求是?我摔着了脑袋吗?
缺氧吗?我没摔着脑袋又不缺氧,我就不能凭良心也没法实事求是,那太奢侈了。
我把自己的犹豫对董柳说了,她说:“别傻呢,我们家有今天靠的是谁?靠人民群众?我们住筒子楼那么多年,人民群众谁说过一句可怜?人民群众是个屁!
别说陈列馆不用你一分钱,就是用你几万块钱,那也是应该的,你前几年能拿得这几万块钱出?我生一波都是借的钱呢!”像往常一样,她一忆苦思甜就情绪激动,这又掏出手帕擦起泪来。我下了决心,反正马厅长想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做的,我提不提都无关大局,还不如由我来抢了这个先手呢,管它妈的良心不良心。我表态说自己要为大家当好一个服务员,当时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可事情来了,首先得面对上面啊,我头上的帽子是哪里来的?没有了帽子我又是谁?这其实根本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事情,这实在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不用说俗骨凡胎的人了。大家要骂就让他们骂几句吧,他们骂几句毕竟还是不关痛痒。大家都说我不好马厅长说我好,我还是好,大家说我好马厅长说我不好,我还是不好。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一种现象。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责备自己,换个人也只能如此。
我有千想法万想法,还得把马厅长的想法当成最后的想法,势不可挡!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堂而皇之地做起来,不必奇怪。这样想起来,闹一场“反右”再闹一场“文革”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下次碰了马厅长我说:“在马厅长您的启发下,我倒想起了一个增长点,我们能不能把厅史陈列馆搞起来?也让大家看看,这么多年来特别是这十年来,我们厅里走过的艰难道路,取得的巨大成就。”
“巨大成就”四个字脱口而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马厅长说:“你觉得合适吗?”
我想着马厅长他想的万一不是这件事,我倒把这件事挑了起来,那连我自己都要骂自己不是人了!屎不臭,挑着臭!我试探着说:“我觉得倒是挺合适的,马厅长您看呢?”他说:“你觉得合适下次厅办公会你提出来,让大家议议。”
在下一次会议上讨论了别的事情之后,我就把建议提了出来。其它几个人似乎有点意外,互相望望,又一齐看着马厅长。马厅长现在的威信已经登峰造极,讨论什么事情大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摸清他的意图,然后再表态。马厅长说:“大为同志有这么个想法,大家议一议。”几个人的发言都模棱两可,他们避免在马厅长态度明朗之前表明自己的态度。马厅长说:“刚才大家的发言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顺着大家的思路,看能不能这样?专门搞一个陈列馆,厅里也没有这么大一块空地,索性把临街的第二办公楼拆了,再把大门往东移,盖一幢像样的办公大楼,一楼就做陈列厅。房间多了我们可以租出去几层,充分利用码头好带来的商业机会,用租金来偿还贷款。”我马上说:“还是马厅长想得远,想得深,这样我们既改变了办公条件,又把陈列馆搞起来了,还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一举多得,利国利厅又利民。”事情在原则上就通过了,马厅长指派我会同基建处把具体方案弄出来。我提议建十二层,马厅长说:“怎么都是建,建就建出个气派来。”
把方案改成二十层,一到四层为厅办公室,从东边楼梯上,四层以上准备作写字楼出租,从西边电梯上。我没想到马厅长有这么大的气魄,除了一楼做陈列厅有点可惜,这个构想其实是很好的。仔细想想,马厅长的想法实在是高人一筹,一幢大楼,就把陈列馆这个事实冲淡了。
设计方案出来已经到了年底。好些公司到马厅长那里去攻关,要承揽工程,马厅长都推到我这里。我家晚上十点钟以后总会出现一些神秘的敲门声,来人也不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回扣多少,提出的数字能叫人血脉扩张。我一再解释投标的事马厅长一定要插手的,厅里的领导都要到场的,我无法左右。这也使我有了一点感叹:马厅长为什么是不倒翁?他不贪这个利!不贪利的人怎么也倒不了。
外面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百万千万富翁不知培养了有多少!一顶帽子的含金量,真不是老百姓可以想象的,他们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能力。胡一兵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七个投标的公司你都分别答应了,先拿五十万来押在这里,没投中退款,投中了就是百分之三,六千万的预算,那就是一百八十万。反正有一家公司投中,你不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八十万,落袋为安。”我想一想,赚钱真是容易啊,吹一口气!我说:“怪不得明明有那么多大酒店入住率都很低了,还有那么多大酒店在建造,不建国家的钱怎么流到他们口袋里去?有些人是怎么发财的,想都不敢想。”他说:“现在机会到你手中来了,只要你下一个决心。”
我连连摇头说:“几百万拿到手里来,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拿了这些钱买不了别墅买不了车,又不能长出七八只胃来消化营养,还睡不着觉。”他笑了说:“可惜了这个机会。”又说:“要是天下人都这么想就好了,腐败也不用反了。”
我说:“想一想马厅长可不简单,这么一大笔他不动心!他如果说要给哪个公司,我们心里知道后面有内容,还不装作想都不往那方面想?”胡一兵痛心疾首连声叹息:“可惜,可惜,可惜啊!”
这天早上我去上班,办公楼前有一群人围看着什么,我走过去,那些人喊着“池厅长”,散开了。我一看是一封致马厅长公开信,对盖大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大楼盖起来,厅里人均负债几十万,怎么办?把盖大楼当作自己的政绩纪念碑,对不对?用那么大的面积搞陈列厅,合不合适?我赶紧把公开信揭了下来,送到马厅长那里,马厅长看了说:“通知下午开全厅干部大会!”
在下午的大会上马厅长说:“我们的工作也可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欢迎同志们提意见,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嘛!当我的面提或者通过厅长信箱表达都可以嘛!提多么尖锐的意见我们都能接受,言者无罪嘛,可是──”马厅长眼睛望着台下,“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这是‘文革’的方式!非常不正常的方式!我不打算来追查写信的人,其实要追查也是很容易的。写信的人有这么几个特点,第一是经历过‘文革’的,不会太年轻。第二是平时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喜欢发牢骚。第三,不会有很高的职位,以为自己受了委屈,找个机会发泄发泄。我们厅里符合这几个标准的人,就那么几个人。”他伸出手捏了捏,“就那么几个人。”我没料到马厅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台下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听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平时一个个都以为自己还算个人物,有尊严,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吧?话就这么说了,你不听着?以后谁有千想法万想法,都装哑吧把嘴给闭紧!我不知道马厅长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数,不禁也有点为写信的人担心,有你好瞧的了!不关你的事,负债也不要你还,你多事干什么?当好你的老百姓就算了!这些事连我都说不上话,有你说话的地方?卫生厅今天居然还有人敢碰马厅长一下,这是他想不到的,因此也格外恼怒。不知道他会不会叫我们把可疑的人逐一排查?说到清查我又想起了“文革”,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可能,我倒想阻止这种行动。散了会回到办公室,我说:“马厅长,我真的越想越气愤,想不到卫生厅到今天还埋伏了这样的人,保不定就是孙之华的残渣余孽!他不是针对哪个人的,而是针对我们整个班子的。如果不是觉得牵扯面太大,造成不良的影响,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马厅长悠悠地说:“算了,只要这些人以后能够吸取教训,就算了吧。”这样我又觉得马厅长讲的那一番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是很有必要的。厅里有个决策,阿狗阿猫都跑上来提一通意见,那还了得?接受了意见不就等于承认了决策错误?特别是那些公开提出来的意见,哪怕说得对,也只能先顶回去再说,而且要坚持到底。一个人老是接受意见,还能说话算数当好家?还能在位子上坐稳?说到底并不是马厅长要拒绝,轮到谁谁也只能拒绝,这是由情势决定的,别无选择!在位子上久了,更是会形成习惯性的条件反射。马厅长也不是自己,他也是一种现象。既然如此,人们应该心平气和,换个人也只能如此。那写公开信的人还抱有幻想,还想讲道理,想形成对话,真是太书生气也太不明白世事了,他们还没有想透屁股决定脑袋的道理。今天马厅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以后看谁还敢乱说话?这样我更理解了马厅长,也理解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比如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人只有到一定份上,才能入骨入髓地理解这种别无选择的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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